「不知為什麼這一任的天啟遲遲沒有出現,玄武的狼爪子已經伸到我們面前了!事態緊迫,我們沒有時間等待天啟的降臨,一味的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青軌垂下眼臉,遮去其中肆意涌現的沉痛,「孩兒不孝。」
做父親的拍拍自己兒子的肩,「這是天意,若是上天要滅我青龍族,沒有人能夠阻止。」
天意。零落直直地看著父親雪樣的白發。
老龍王繼而又說︰「我會盡全力打開通往上界的門,讓代表神的榮光落到神殿里。接受榮光的同時,你們要盡快完成傳承,我也會同時將身體里剩余的神力全部傳給青軌……」
「父親!?」青軌驚恐地瞠大雙眼,零落則跪倒在地,長長的裙花凌亂鋪散。
兩人再一次異口同聲,「請不要這麼做!」
老龍王則舒眉展目,如釋重負般淡淡笑起,「這是唯一能救族人的方法。雖然這是違背神理背叛守護神的舉動,我會為此神形俱滅,但是,只要青軌可以成功獲得承認,登上王位,擊退侵略者,我死而無悔!」
這種極富犧牲精神,大義凜然的話語令零落顰起眉頭,斬釘截鐵阻止他,「父親,這並不是唯一能拯救青龍族的辦法,而且也不是一個好辦法。」
青軌偏過頭,凝視著妹妹一雙清亮的水眸。
零落說︰「萬一失敗了,不僅我們三人會因為觸犯神靈而粉身碎骨,恐怕還會禍及無數無辜的族人!即使傳承順利完成,我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擊敗玄武王……違背天綱,即使可以躲過一時卻難保一世平安,反而會給侵略者‘鏟除叛徒’的借口來滅我青龍一族。」
少女清脆的聲音中充滿了感情和睿智,令聞者皆靜聲凝神。
沉吟良久,老龍王嘆出一口氣,「零落,這是我們唯一的方法。」
「請父親三思。」
三思——除此之外,他已走投無路。「孩子,你害怕了嗎?」
似乎一直都在等待對方問出這個問題,零落的眼神灼灼閃亮,「父親多慮了。零落自願做為人質,留守神殿迎接玄武王!請父親和哥哥趕快從密道離開皇城,保存實力,耐心等待天啟降臨,只待有朝一日返城雪恥。」
「簡直是荒謬!」青軌鐵青著臉喝斥。
零落漾開笑紋,「巫女司守護之職,現在這種時刻可不能躺在床上作‘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美夢!扮哥請放心,一切相關事宜,厲害關系,我早已想得很周全了。神殿乃一國之要,沒有得到守護神弗洛藍的承認,玄武無法統治青龍國,而巫女是夜之神管理下界重要的媒介,相信玄武王不會傻到斬殺巫女奪取神殿,為此觸怒神明是不智之舉……
「所以,不必擔心我的安危……倒是做為青龍的父親和哥哥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四神之間無尊卑之分,爭斗亦不受神明管制——我擔心的是你們的安全。」
心底惻惻然,青軌伸出手想要撫模妹妹如瀑的長發,然而從她那雙清澈的杏核大眼中散發出的冷靜和默然,讓他在錯愕中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一頭柔軟的青絲如水樣冰涼。
這一瞬,他是青龍繼承人,零落是巫女,他們之間干淨到仿佛與生俱來的血緣,和長年相處積累的寵愛呵護都不復存在了——她只是在盡巫女的職責而已。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距離,遙不可及。
驀然襲來的空虛和寂寞讓青軌的口氣變得異常虛弱,「我……我不同意……」
但似乎沒有被听見。
零落低眉垂目地跪在神前,老龍王手撫雪色長須沉吟。
青軌突然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想說︰不同意,不過好像已經說過了……
好半晌,年邁的老龍王鄭重而緩慢地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了。」
青軌在這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
原來在滅亡面前,身份可以那般固若金湯將人拒之千里,而感情顯得那麼渺小,微不足道……原來,原來……
☆☆☆
最終老龍王和青軌仍是走了,匆忙之間未曾回頭。零落守在夢魘鏡旁,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薄藍色的鏡面,目送他們遠離皇宮。
夢魘鏡,青龍國鎮國之寶。銀質的鏡身仿佛易碎的薄冰,脆弱而凌厲。鏡面由四條首尾纏繞的蒼龍環繞著,有著冰一樣刺骨寒冷的溫度,唯有其主人青龍巫女可以觸踫,施法召喚潛伏其中的神力。若是其他人誤動了夢魘鏡,便會在頃刻間失去生命化為冰雕。
可預知未來,顯現當今的夢魘鏡可以說是青龍巫女了解外面世界的眼楮,只是,有些事情亦無能為力……
「他們終于走了,我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奸詐小人……」手指輕輕劃過獨角獸小巧的鼻尖,看著它因為受不了自己冰冷的體溫而打出幾個響鼻,零落咯咯笑過之後幽然嘆息,「連你都看出來了,我果然是壞人……」
羅利用鼻子蹭著她的手心。
「這樣無論發生什麼,都是我作主了,也不用一直待在這里了……你在安慰我嗎?」抱緊它修長的頸子,她的指尖再一次滑過平靜的鏡面,拂起陣陣漣漪。
鏡中浮現的,是屬于她的記憶。
幼小的女孩海藍的長發上系著兩朵粉紅色俏麗的蝴蝶結,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杏核大眼中波光蕩漾。她隨著秋千的每一下起伏發出興奮的高亢尖叫聲,隨後咯咯笑個不停,長長的水色裙擺亦隨著風漾出稚氣少女特有的純真與嫵媚。
「公主,公主,小心一點!」跟在秋千旁邊的侍女心焦的高聲叮囑。
小女孩開心地笑著。秋千越蕩越高,人仿佛要飛出去了。
那時候,是天真不知愁滋味的真快樂……
水紋漣漪不斷,場景切換。
「羅利,羅利,把隻果還給我!你這只饞嘴的獨角獸!」拼命追著白色獨角獸跑的,是花一樣的豆蔻少女,海藍色的長發束在腦後,一搖一擺搖曳生姿。
遠遠的,有個少年坐在柵欄上,一身黑衣,姿態寂寞而孤傲,看不清的眉眼給她萬般懷念的感覺。
想要看清楚,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零落的手指急切地撫過鏡面,漣漪再起,鏡中卻換了場景。
終年陰暗潮濕的神殿中,身子縴細單薄的少女跪坐在神像前祈禱,十指交纏,雙手扭出專屬的姿勢。距離她跪坐的蒲團不遠,有著一攤淡之又淡的血跡,雖然經過清水仔細沖刷過,空氣中仍彌漫著清清淺淺的血腥味。
少女突然捂住嘴干嘔起來,低著的頭,弓起的背和無力垂掉的雙臂勾勒出恐慌的弧度。
保在咽喉無法吐出的悲鳴通過鏡子傳遞過來——
好可怕!好想逃走!好想逃走……
在女性顫抖的聲線背後,回蕩著無數淒厲的哀號和嘶吼。
無數的亡魂飄浮在空曠的神殿中,日夜辱罵詛咒制裁他們的青龍和巫女。
青龍神殿不僅僅是祭神的地方,亦是以神之名,以神為證的刑場。
鏡之外,刺骨的涼鑿鑿鑽入骨縫,零落合上雙眸,狠狠咬住粉女敕的唇,貝殼般小巧潔白的牙齒涂抹上一層淡淡的血色。
多年之後,她仍是無法適應這種血淋淋的殘忍,哪怕對方是罪大惡極之人。
深呼吸再深呼吸,她睜開眼,夢魘鏡中的血色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的白。
一座白茫茫的國都,素得好像墳墓的國都。
零落瞠大雙眼,熟悉的街道、店鋪,甚至城牆上都懸掛著白色的挽結,優質的布料被風扯起,呼啦啦展開張揚悲涼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