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怎麼打到學校來找我?"她有些驚訝。
"還說呢,你好多天沒打電話回家,你爸爸跟我擔心你,只好打電話來問問。這幾天天冷,你有沒有多穿幾件衣服,沒有感冒吧?還有,你已經兩個月沒回台南,什麼時候回來看爸爸媽媽?"媽媽一開口就是媽媽經,停都停不了。
"媽……"她捂著話筒輕聲說道︰"我這幾天忙忘了,對不起,我很好的,你們別老為我操心,我自己會注意保暖的。你跟爸呢?"
"我們還不是老樣子,這你就別擔心了。什麼時候回來?"媽媽總是三言兩語打發她的關心,其實後面那句話才是這通電話的重點。她忍不住微笑,"媽,你跟爸爸也可以上台北來看我嘛,每次都是我回家,不公平!"她是獨生女,對爸媽撒嬌已經成了習慣。
"要你回家還跟媽媽說不公平,真是賴皮精。"做媽媽的忍不住笑了,拿自己的寶貝女兒沒辦法。
"明真,沈心亞的家長外找。"隔壁葡萄班的王老師開門走進來告訴她。
"媽,我還有事要跟小朋友的家長談,晚上再打電話給你。"她匆匆掛上電話,剛剛嚴肅緊張的心情倒是因為听到媽媽的聲音而沖淡不少。
急忙拿起心亞的圖畫,她起身往辦公室門口走去,一抬頭,只見襯著門外灰鴿色的天空,立著一道瘦長的背影。
怎麼會僅僅憑著背影,她就能感受到那淡淡無聲的憂郁?不可思議。或許該歸咎于他身後堆積濃密的灰雲,灰色是一種悲傷的色調,混著他的身影在眼前,才讓她心頭突然泛起∼陣哀傷吧!她不由得停下步伐想道。幾只麻雀飛來,吱吱喳喳的聯噪聲響淡化了她心里奇異的感受。她隨即罵了自己一聲,這個時候還有時間胡思亂想!
準備好最和善的微笑,她對著那個背影說話,"沈先生嗎?我是心亞的老師童明真。"
听到她的聲音,他幾乎是立刻轉過身來。她沒想到笑眼迎上的,會是這麼一雙憂郁黑沉的眼楮。
錯愕。她像是掉進深幽難解的迷霧之中,什麼樣的人才會擁有這樣深奧幽深的眼楮呢?她的目光慢慢自他的眼楮移開尋找答案,這雙眼楮的主人有張西洋雕刻作品般立體的臉孔,雙眉緊整濃密,薄唇緊抿……這些組合都傳遞著主人翁——沈勛——嚴肅憂郁的特質。
天啊,她在想什麼,竟然看著心亞的爸爸發痴,這真是太可恥了!什麼深邃立體,她在紐約不是每天都看得到一打這樣的老外帥哥嗎?那時沒感覺,回到台灣倒有感覺了!好嘛,就算他真的長得好看,她也不該像個白痴只會盯著人家看!
他也真酷,一句話也不說,隨便她看。
一邊暗罵自己,一邊努力挽救自己的失態,明真趕緊開口道︰"我們到辦公室談吧。"
沈勛的眼光落至明真身後的辦公室,里面偶爾傳來其他老師聊天的笑語聲,他收回目光,表情顯得謹慎,"如果童老師不介意,我們到涼亭那兒邊走邊談吧!"
他指著游戲場中的小亭,園長取名"幸福亭"。
"沒問題。"
他們並肩走向目的地,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沈先生,在我們談話之前,我先讓你看看這張圖畫。"明真剛坐下,就將心亞昨天的畫作攤開在沈勛面前。
這張畫構圖很簡單,只有幾朵黃色的小花。畫的左邊有三、四朵小花開心的迎風搖曳,畫的右邊則不對稱地只有∼朵小花正在哭泣。
"這是心亞畫的?"沈勛默不作聲看了之後發問。
明真點頭,"這是心亞昨天上課時候畫的,我這堂畫畫課出的主題是'我的寶貝',她說她畫的是波斯菊。"
沈勛一臉困惑,"這張畫與我們今天要談的事有關嗎?"
明真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沈先生,你應該知道,小朋友不像大人可以說話表達自己的感覺,有時候我們必須從一些小地方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小朋友的問題。就以這張畫來說,你看到的是幾朵黃色的小花,我看到的卻是心亞很不快樂,這朵哭泣的波斯菊就是心亞。"她說完停頓了一下,以強調的語氣說︰"你說得沒錯,這也正是我找你來商量的原因。"
沈勛沉默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她的話。"你昨晚說心亞適應不良,可以說得更明確一些嗎?"他皺著眉看她。
"我發覺心亞很少跟其他小朋友說話,她常常一個人不是發呆就是畫畫,這很顯然是她無法融入團體生活的證明。"她解釋。"通常適應不良的孩子,有部分是天性內向害羞,不過大部分的問題多半還是跟家庭環境有關,缺乏安全感通常是適應不良的主因。"她盡量以就事論事的語調說明。
"你的意思是說,心亞的問題癥結出在家里,跟幼稚園環境無關?"他揚眉問道,似乎不信。
她在心里嘆了口氣,要家長承認自己的家庭或管教方式有問題的確吃力不討好,畢竟把問題丟給學校老師比較容易。"沈先生,我說的是客觀的事實,絕對沒有卸諉責任的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心亞目前有問題,也很誠心地想跟你一起找出解決問題之道"
她誠懇的態度,讓沈勛一時無語。
見他不說話,她只好繼續說道︰"心亞平常安靜听話,但這並不表示她沒有問題,我觀察出她不論是上課學習或交朋友,兩種態度上都表現出退縮逃避的傾向。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她緊緊盯著沈勛的眼楮,"要讓心亞快樂,我們做老師的還需要家長的配合才行。"
沈勛轉過頭望著灰沉沉的天空,突然開口說︰"心亞的媽媽過世。"明真瞪著他的背影,一時間無法消化他的言詞。心亞的媽媽過世……這就表示心亞沒有媽媽,沈勛失去妻子?
所以他的眼楮會這樣悲傷,所以心亞的波斯菊暗暗地哭泣。
難怪他眼底的憂郁揮之不去,難怪他的背影如此蕭瑟,原來是少了伴侶獨飛的孤雁啊,她恍然大悟。但又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麼,他們父女面對的是死亡的陰影啊。
"老師,我冒昧問一句,請問你剛從學校畢業嗎?"
"我剛從紐約拿到碩士學位回來。"她坦白地說,大概自己就是一副菜鳥模樣吧。
"你有把握解決心亞的問題嗎?"沈勛審視她的目光變得犀利。
明真幾乎忍不住要辯解,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很容易讓人以為她天真單純,可是這不表示她就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實在人侮辱人了!
"你如果擔心我經歷不夠、經驗不足,沒有辦法處理心亞的問題的話,這你大可以放心!我剛從紐約拿到兒童藝術治療師的執照,也擁有兒童心理治療方面的專業素養,況且在美國我就已經接觸許多類似心亞的案例,只要你願意配合,我可以向你保證,心亞會跟以前一樣健康快樂的。"她一口氣講完話,語氣又直又快,臉色因為激動而通紅。
"你念的是兒童藝術治療,為什麼會來當幼稚園老師?"他的眼楮深沉,一點都不流露他的思緒。
"呃,當兒童藝術治療師是我的理想,不過國內目前還沒有這樣的環境讓我發揮,所以我先從幼稚園老師開始,持續與小朋友們接觸,多少也算學以致用吧。"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她回答得有些辭不達意。
"心亞從小就跟她媽媽比較親,我因為工作關系沒法專心照顧她,她媽媽去世之後我才送她到幼稚園上課。"沈勛又跳回他們先前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