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打了電話到桂林的旅行社才知道,龍冬冬現在已經不做「地接」,改「領隊」了,此刻正帶團前往敦煌。于是她就來了,來尋找她一生中最純美的愛情,並且完成它。
龍冬冬看到陳玉的第一眼時,著實地震驚,眼神中蕩漾著那麼無庸置疑的激賞與愛戀,話語卻平淡︰「是你?又見到你了。」
陳玉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這便是冬冬,害羞的純良的冬冬。來的路上,她一直在隱隱地恐懼著,不知道龍冬冬是否已經變了另一個人,在現實的磨礪中變得粗糙,庸俗,油腔滑調,那樣,會使她心碎的,使她再也不相信世上還有純真的愛情。幸好,他沒變,他還是那個心清如水的陽光少年龍冬冬。
「我來找你。」陳玉微笑,眼楮有點濕潤,「我曾經讓你不要聯絡我,可是我自己卻違約了。」
龍冬冬張開手臂,陳玉便撲了進去。他們深深地擁吻,終于,完成了幾乎是前生前世的一個心願。那一次在桂林的象鼻山,他們應承了要吻別,卻終于不曾相吻,今天,她來還願。
陳玉的淚流下來,在這個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子的懷抱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與親切。他們幾乎認識了一輩子那麼長,卻到今天才完成他們的初吻。以往的生命,真是虛擲。
咪兒和李佳飛抵巴黎的當天,咪兒就已經敏感地查覺李佳並非是第一次來法國。李佳並不否認︰「以前談生意的時候,也來過一兩次,呆的時間都不長。」
「是談生意嗎?」咪兒半真半假地調侃,「可是以前你怎麼一句也沒提過?」
李佳笑︰「我漫漫三十年,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跟你交待清楚的。去過什麼地方,是談生意還是旅游,畢竟都是小事吧?還沒來得及一一匯報呢。」
「不過如果是和女朋友來度假呢可就是大事了,你陪多少女孩來過巴黎?」
李佳不說話。
咪兒雙手叉腰做潑婦狀︰「你說不說?」
「說,說。」李佳故作惶恐,「我正在一個個數,還沒數完呢。」
盡避是老段子,還是逗得咪兒哈哈大笑。兩夫妻相擁著,給了彼此一個甜蜜的吻。
龍冬冬陪著陳玉看壁畫,陳玉抬杠的毛病又發作了,批評著︰「為什麼那麼多人大老遠地飛來看這些畫?平面,單一,說它理想化吧,色彩又不飽滿,身材又不惹火;說它寫實吧,又千人一面,夸張扭曲,一點立體美都沒有。要我說詩詞歌賦是中國的好,論到畫,卻是西洋油畫漂亮。」
龍冬冬不服氣,先還同她辯論,舉出「吳帶當風」的動感,唐三彩的濃郁,但畢竟不如她口才便給,漸漸只有她說他听的份兒。但他仍會時不時指著一幅壁畫問她︰「這一幅呢?這一幅怎麼樣?還有這幅,難道表情不生動?」認真猶如孩童。
陳玉心上不禁震震牽動,益發要逗他。因他提起附近毛烏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樓出現,她腦海中掠過無限浪漫故事,立刻便嚷著要去看。
他猶豫︰路很遠的,往返總要一星期,海市並不是常有……然她堅持。他便不能拒絕,甚至擔著違紀的風險把團隊交給同行帶領。
當一個人明知對方的要求無理卻仍不能拒絕的時候,如果不是怕,那就是愛了。
陳玉幸福地想︰龍冬冬的確是愛她。這樣地愛她。
咪兒坐在左岸咖啡館,一邊喝卡布奇諾一邊讓流浪畫家給畫像。
這咖啡館真奇怪,同一杯咖啡,卻因為座位不同有三種價格——外面的最貴,靠窗的次之,店內喝一杯就走最便宜。這大概是為了看風景比較方便——就好像店里賣的不是咖啡,而是風景。
然而咪兒天生不是看風景,而是要人家把她當風景看的,自然就像是跟錢有仇一樣要選最貴的位子來坐,然後無聊地想︰這位子為什麼要這麼貴?
流浪畫家閱人無數,看見了咪兒的樣子便知道她是最佳主顧,于是上前攬生意,自然一拍即合。
也許天下的街頭畫家都是差不多的,這樣的情形上海街頭到處都是,可是,這畢竟是巴黎呀。巴黎的一切都是浪漫的,當然也包括流浪畫家。
李佳不在她的身邊,他說要去探訪一位生意伙伴。
咪兒寂寞地想︰如果來到巴黎而未能有艷遇,那此行不是太可憐了嗎?
陳玉終于來到了毛烏素沙漠。
那是一種令人震撼的廣袤,在沙漠中,種種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果果最真實本原的愛。天地間只剩下她同龍冬冬兩個人,相依相偎從遠古走入今生。
龍冬冬臉色忽然嚴峻,目光凝重地望著天際低而短促地說︰「有風暴,不過別擔心,很快會過去。」
話音方落,千軍萬馬已排山倒海鋪地而來,其勢凶不可擋。在城市里從來想象不出大自然發起威來竟是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陳玉戰栗地抓住龍冬冬,猶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嚴肅堅定,她放下心來。
這時候看出了駱駝的從容,它們自動躺下來交頸而臥,架起一座肉屏風。
龍冬冬抱著陳玉躲在屏風後。沙子洪水一樣地推進,風聲如泣,仿佛訴說一個湮沒在沙漠中的不為人知的古老故事。陳玉伏在龍冬冬懷里,在他響而沉有節奏的心跳聲中安心地睡去。居然無夢。
醒來已是黃昏,夕陽如血,照一對天涯同命鳥般,竟是淒絕艷絕。沙漠在這時候沉靜下來,海水梳過一般起伏有致,無限溫柔。龍冬冬安詳的睡靨聖潔如嬰兒,風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
陳玉看著看著,便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龍冬冬這時睜開眼楮,她輕吻在他的額頭,于夕陽下莞然微笑,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燦爛如玫瑰。他張開雙臂抱住她,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頸而眠的兩匹駱駝雕塑般巍巍臥在夕陽下,在劫後余生的沙漠中,陳玉終于看到愛的極致。她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有這樣壯美的瞬間,美得令人心悸。如果她不能將這瞬間變成永恆,她會永遠後悔。
她看著龍冬冬,在這場生死浩劫之後,終于做出那個可以改變他們兩個人一生的決定︰「你曾經說過︰只要我離婚,你就願意娶我。這句話,還算數嗎?」
畫家完成了咪兒的面像,在上面簽了一句漂亮的法文。
咪兒端詳著那幅似是而非的速描,最終對留言發生了興趣,那一行法文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呢?她用生硬的英文發問︰「是什麼意思?」
「獻給我的愛。」流浪畫家的英語比咪兒流利多了,「甜心,你真漂亮。」
咪兒的艷遇終于發生了,出自一幅價值五歐元的畫像題跋。
蘭州機場,龍冬冬看著陳玉,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終于要分開了。他交給她一幅鏡框瓖著的沙畫,如果晃動鏡框,里面的沙就會瞬息萬變成各種圖案;如果凝立不動,便是一幅海市蜃樓。
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隨時離婚,我隨時娶你。」
「給我一點時間。」陳玉許諾,「我一辦妥離婚手續就會找你。」
冬冬重重點頭︰「我會,我會一直等你。」
飛機升上天空,仿佛升入了時間隧道,落地的時候,已經從彼岸到此岸,完全另一個世界。
大漠斜陽頓成隔世風景,雙胞胎飛撲過來喊「媽媽」的熱鬧叫陳玉心神恍惚,仿佛一下子從幻境跌入現實。在那一刻,她已經明白,她要辜負龍冬冬了,她是不可能回去找他的,更不可能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