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為什麼感動之余,我仍然覺得深深的憂慮?
「情不用極,剛強易折。沈曹,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愛你愛到讓自己害怕的地步。」我看著月光起誓,「沈曹,我沒有你那麼大的能量,沒有你那麼強的自信,我只敢對你承諾這一時這一刻,我深深愛你,心無雜念!」
一片雲游過來遮住了月光,但是東方之珠的璀燦光芒仍然將夜幕照得雪亮。上海是個不夜城,既然人們可以用燈光挽住白晝的腳步,那麼時間大神隨心所欲地譜寫歷史也是有可能的吧?
「沈曹,陪我回一次蘇州好嗎?」我下定決心地說,「我想回家看看媽媽。」
「好,看看我能不能過關。」沈曹笑了,立刻明白了我的真正用意,「可惜不在吃蟹的季節。」
我們同時想起初次見面時那場必于蟹八件的談話,不禁相視而笑。
他說︰「明天上午九點鐘,你準時到常德公寓來,見完張愛玲就走。我買好車票等你。」
一夜無夢。第二天我準時敲響了常德公寓的門。
門推開來,雖然是白天,然而室內的光線暗得有些離譜。一個穿旗袍的女子背對著我站在窗口,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周鍍了一道依稀仿佛的光環。氣氛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
「沈曹?」我呼喚,有些不安。這女子是誰?為什麼會在這里?沈曹呢?他約了我來,為什麼他卻不在?他說過要買好車票等我的,難道忘了我們的蘇州之約?
那女子听到聲音,緩緩回過身來,看著我︰「你來了?」
我呆住,是張愛玲!
引起的身體不適感
1947年,上海,常德公寓。我竟然直接推開門就走進了一九四七年。顯然,沈曹已經對時間大神又做了些調整,用空間上身臨其境的方法避開了穿越時間所引起的身體不適感。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這樣,盼望得越強烈,見面反而越沒有準備好似的張口結舌。
但是張愛玲顯然知道我為何而來,不等我問已經淡然地說︰「我們分開了。」
我們分開了。她說的當然是胡蘭成,愛侶分手原是人間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說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里的。不過,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仍是這間屋子,仍是那個人,但是臉上的神采已經全然不見,她立在窗前,身形蕭索,臉容落寞。
「你不願意再見到我?」我尷尬地問,「我知道一個人不可以介入另一個人的生活太深,那樣的交往只會使朋友隔閡。可是我總是不能夠讓自己袖手旁觀,明知你前面有難卻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她說,「你曾經警告過我不要見他,我沒有听你的話。現在,我們到底還是分開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是什麼有益的事,該發生的一切還是會發生。這根本是命運,是天意,是劫數。我們沒有辦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無知無覺的好。」
我問她︰「你會後悔麼?」
「對已經發生的事說後悔?」她反問我。接著自問自答︰「我沒有那麼愚蠢。」
我震動,莫名地有一絲驚悚。
她的堅持里,有種一意孤行的決絕,有死亡的意味,是一個極度孤傲的人不肯對現實低頭的執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壯烈,也是叛逆。
這樣的女子,注定是悲劇。
對于注定要發生的悲劇,先知先覺,是雙重的慘事。
所以她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她拒絕了我。八歲時曾充滿信賴地對我說「姐姐我崇拜你」的小愛玲長大了,今天,她拒絕了我。
她的眼光遠遠地越過我投向不可見的時空里,除了先知,我已經無以教她。
正如她所說︰「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改寫自己的歷史?」我不甘心地追問,宛如一個問題多多的小學生。
「不會。」她斷然地說,「事實是惟一的真理,事實就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即使是錯吧,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同樣的錯誤。錯過了,以後便不再錯。修改歷史,等于是重新面對自己曾經的錯誤,也就等于是重復錯誤。如果那樣,為什麼不干脆忘記,選擇往前走呢?」
與其重新開始,不如從此開始。我愧然,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這樣的智慧通明,也並不能幫助她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將來數十年間的命運,讓她知道將要經歷的溝溝坎坎,好預先躲過。但是現在這些話都不必說了。
只為,我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那些已經發生。而發生了的便是事實,無可改變。這是命運,是劫數。
「不要再來看我。」她再次說,「不要希望改變歷史,一切違背常理破壞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會受天譴。」
「天譴?」
「你們中會有人受傷害。」
此刻的張愛玲對于我,倒更像一個先知。沒有任何好奇心,沒有恐懼和僥幸心理,有的,只是從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通過什麼方式來見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將來還會經歷些什麼。她只是平靜地告誡我︰「盡力而為,听天由命。」
盡力而為,听天由命。我深深震撼,這究竟是一份消極的爭取還是一種積極的承擔?
她的話里有大智慧,卻不是我這個枉比她多出五十年歷史知識的人所可以輕易領略的。
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可是以後,我們真的就不再見面了麼?」我低下頭,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夢?」說出口,忽然覺得無稽。面前的張愛玲,是一個與我同齡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說話的口吻,卻分明把她當成了一個靈魂。
靈魂。對于張愛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飄游的靈魂吧?
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于何處?
我回到沈曹身邊,抑郁不樂。同一間屋子,極其相似的擺設,然而光線亮了許多,我站在張愛玲「方才」站過的地方,承受著同一個太陽給予的不同光環,沉思。
「見到她了嗎?」沈曹問,「莫非她不見你?」
我嘆息,他真是聰明,聰明太過,至于窺破天機。世人管這樣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個詞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張愛玲告誡我適可而止。
「我見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說,天機不可泄露,讓我停止尋找她。」
「她這樣說?」沈曹一呆,「記得那次你夢到她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沈曹,時間大神似乎不祥。」
「什麼?」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于是將自己曾經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時間大神未遂,卻在夢中相遇賀乘龍的事說給他。
沈曹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他站起來,背剪雙手,沿著方寸之地打起磨來。「你動過時間大神,卻在夢里抵達了要去的時間,而夢見的卻是事情的真相。這怎麼可能?難道時間大神可以月兌離儀器自行發揮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豈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制你的思維,激發你的意識潛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時光?」
不愧是時間大神的創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