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租下常德公寓讓我發思古之幽情或者請我喝咖啡時自備女乃油是不夠的。我要的比這更多。然而究竟是什麼呢?我卻又不能知道。
樓下大門輕輕響了一聲,沈曹從門里走出去。
我站在露台上看著他離開。
他的背影挺直,寂寞而驕傲。
很少有男人連背影看起來也是這樣英俊。那一刻我有沖動要奔下去對他說我們不要再吵架了,我現在就同你走,隨便去什麼地方。
但是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子俊︰「錦盒,我今天才知道你辭職了,為什麼瞞著我?」
「瞞著你是因為沒想過要告訴你。」我有點沒好氣,「誰規定我辭職還要向你申請?」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子俊發急,「今天有新片上映,我請你看電影好吧?中午打算去哪里吃飯?要不,我陪你去城隍廟逛逛?」
難為了老實頭裴子俊,居然一分鐘里憋出三數種選擇來。
我又不忍心起來,于是同他掉花槍︰「子俊,我不想再工作了,要你養我一輩子,天天看電影逛廟過日子。」
「天天可不行。每周一次怎麼樣?」
「兩次吧。一次看電影,一次逛廟。」我調侃著,真真假假,跟子俊是什麼樣過份的話也敢隨口講出的,反正講了也不一定要負責任。
同沈曹則不行。一諾千鈞。每一言每一行都要斟酌再三才敢出口。兩秒鐘前和兩秒鐘後的想法是不一定的,只這眨眼的功夫,攜手闖天涯的沖動已經過去,風平浪靜,春夢了無痕。
正在挑選出門的衣裳,電話鈴又響起來,這次是媽媽,大驚小敝地問︰「女兒,你辭職了?為什麼呀?你以後怎麼打算?」
做子女的起碼義務
「您怎麼知道?」
「子俊來電話的時候說的。」
子俊這個大嘴巴。我暗暗著惱,也有些驚奇,沒想到他和媽媽通話倒比我還頻。
「我覺得累,想休息段日子,另找份比較有前途的工作。」
「那樣也好。有方向嗎?」
「有幾家公司在同我談,我還沒有決定。」
不是我想吹牛,但是讓母親安心是做子女的起碼義務。
「阿錦,」媽媽的語氣明顯踟躇,似乎猶豫著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說,但是最終還是說了,「我見到賀乘龍了。」
「哦,你們談得怎麼樣?」我握緊電話,心里忽然覺得緊張。
媽媽的聲音明顯困惑︰「她很斯文,彬彬有禮,可是氣勢十足,和她在一起,我根本沒有插話余地。」
可憐的媽媽。我只有無力地安慰︰「她來蘇州只是路過,不會呆很久的。她走了,你的生活就會回復正常,很快就會把這件事忘掉的。」
「可是你爸爸會忘嗎?」媽媽反問。
我一呆,無言以答。
媽媽忽然嘆息︰「要是你外婆在就好了。」
一句話,說得我連眼淚都出來了。
接著「嗒」一聲,媽媽掛了電話。而那一聲嘆息猶在耳邊。外婆去了,爸爸的舊情人重新找上門來。二十多年前,賀乘龍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外婆帶著我築起家庭長城;二十多年後的今天,賀乘龍又來了,這回替媽媽抵御外敵的,應該是身為女兒的我了吧?
可是爸爸呢?作為媽媽的丈夫,他才最應該是那個保護媽媽不受傷害的人呀。
我坐下來,開始給爸爸寫一封長信,寫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寫他與媽媽的數十年恩愛,寫外婆對我們一家人常相守的願望,寫作為女兒的我對父母的祝福……
也許他和母親數十年相守所累積的了解,加起來都不如與賀乘龍的一昔之談,但是這幾十年已經過了,實實在在地經歷了,他不能抹煞。
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已經發生的故事。
媽媽是愛他的,我是愛他的,他,當然也是愛我們的。
我不相信爸爸會為了賀乘龍離開我們。
信寫完,我認認真真地署下「您的女兒錦盒叩頭」的字樣,正打算找個信封裝起來,電話鈴又響了。嘿,辭了職,倒比上班還熱鬧。
這一次,是我的前老板︰「阿錦啊,你怎麼說辭職就辭職了,你知道我是非常重視你的,你辭職,可是我們公司的損失呀。是不是對待遇有什麼不滿意呀?有意見可以提出來,大家商量嘛。不要說走就走好不好?同事們都很想念你,舍不得你……」
這一通電話足足講了有半個小時,我並沒有受寵若驚,如果我對公司真的有那麼一點利用價值,也不值得老板親自打電話來挽留。過分的抬舉恰恰讓我明白了,這一切只是因為沈曹的面子,而不是為了我。這使我越發越發慶幸自己及時月兌離是非之地。
彼錦盒雖然沒有什麼過人才干,可是養活自己的本領足夠,何勞別人遮護?又不是混黑社會,難道還要找個靠山老大罩著不成?
我對著電話,清楚明白地說︰「我打算結婚,所以不會再出來工作了。」一句話堵住他所有的說辭,可以想象彼端老板張成O型的嘴。
彼錦盒要結婚了,對象當然不會是沈曹,那麼,我靠沈曹罩著的說法也就不攻自破。
明知這樣做多少有些任性甚至幼稚,可是我受夠了,再不想被人當然附屬品看待。齊大非偶,裴子俊才是最適合我的平頭百姓。
這一天好戲連台,還在城隍廟淘到一張老片翻錄的碟片《太太萬歲》,可是心口時時似有一只重錘般郁悶。
不,不是為了老板或者阿陳,也不是為沈曹,而是為母親。
我總是有點擔心,並且猶豫是不是該回家去一趟,反正辭了職,左右無事,不如陪陪母親,替她撐腰也好。
可是一個失業的女兒,又有何腰可撐呢?
因而遲疑不決。
晚餐挑了豫園,照著克林頓訪華的菜譜點了四冷盤四熱盤棗泥餅和小甜包,一心將煩惱溺斃在食物中。
正猶豫著要不要與子俊商量一下回蘇州的事,卻听他說︰「明天我又要走了。這次是一個月。帶什麼禮物給你?」
「你會有什麼好禮物?不過是花紙傘玻璃珠子。」我搶白他,話剛出口又後悔,趕緊找補,假裝關心,「你不是說過最近會有一段假期嗎?怎麼又要走?」
但是子俊已經受傷了,悶悶地說︰「這次不是帶團,是自駕車旅游。我報名參加了一個越野隊,翻越神山。」
「神山?在哪里?」我假裝很感興趣地說,「自駕車旅游是怎麼一回事?」
「是很過癮的,要經過資格認證才能報名參加的。」子俊立刻又來了情緒,滔滔不絕地介紹,「我們各隊員先飛到西安集合,租乘或自備越野吉普從絲綢之路起點出發,經歷西夏王陵,內蒙額濟納旗的紅柳胡楊沙漠黑水,再從敦煌經樓蘭,過吐魯番,天山天池,喜馬拉雅山的希夏幫馬峰和卓奧友峰,就到了神山崗仁波齊了,最高處海拔六千七百多米呢,然後從拉薩到青海,西寧,天水,最後回到西安。一路行程經過藏維回蒙哈薩克裕固族土族珞巴族等好多少數民族地區,保證可以替你搜羅到各種特色禮物。說說看,你最喜歡哪個少數民族的風格?」
「給我帶些別致點的藏飾回來吧。」我強笑,不感興趣地說,「其實只要變成商品,哪個民族的東西也都差不多。」
「錦盒,其實你從沒喜歡過我送你的那些小玩意兒是嗎?」子俊沮喪地說,「我總是不會買禮物討好你的心。」
我又後悔起來,唉,子俊的情緒太容易被鼓舞起來,也太容易被打擊下去。明知道他是很敏感的,我又何必這樣挑剔難以討好呢?于是笨拙地遮掩︰「誰說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接禮物的感覺。只要是禮物就好了,說到底,銀質相框和玻璃珠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