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急,月兌口說︰「推掉他。」
「為什麼?」愛玲微微驚訝,但立刻了然地說,「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見姐姐一次,不要讓人打擾。」她回頭吩咐,「跟客人說,我不在家。」
我松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緊張起來。如果胡蘭成不放棄呢?如果他再來第二次第三次,我難道能每次都守在這里阻擋他?
佣人下去片刻,執了一張紙片上來,說︰「胡先生已經走了,他讓我給您這個。」
我偷眼看上面的字跡,秀逸清雋,才情溢然紙上。古人說「字畫同源」,從胡蘭成這隨手寫下的這幾行字里,我清楚地看到了畫意,不禁百感交集。這的確是個不世出的才子,我有點遺憾沒有見到他的真面目。歷史的風雲和政治的滄桑給這人涂抹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讓我反而好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子,會令張愛玲這樣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傾心愛戀呢?
雖然,在時光隧道里旋轉時,曾見過他一個背影,但那不能算是認識吧?他站在她的樓下按門鈴,求她撥冗一見。而我,及時阻止了這一次會晤,並期望就此阻止以後所有的見面,最好,他和她,從來就不相識。
但是,愛玲反復看著那張字條,頗有些嗒然的意味。分明在為這次錯過覺得惋惜。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們甚至還沒有見面呢,可我分明已經感到,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們之間悄悄地發生了。
「愛玲,我可不可以請求你一件事?」我望著她,迫切地請求,「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見這個人。」
「我不是已經把他推了嗎?」
「我不是說今天,是說以後。以後,也永遠不要見這個人。」
「永遠?你說得這樣嚴重。」愛玲有些不安,「為什麼會提這麼奇怪的要求?你認識胡蘭成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認識。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害的人,對于你而言,他意味著災難。你最好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連我自己都覺得口吻如同巫師,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白,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題,「他替日本人做事,替汪精衛的南京政府做事,他是一個……文化漢奸。」
「文化漢奸?可是他前不久還因為寫文章斷言日本必敗南京政府必敗,而被汪精衛關進牢里呢。」愛玲不以為然地反駁,「他是蘇青的朋友。那次,我還和蘇青一起去過周佛海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呢。」
我又一次愣住。再度感慨自己對歷史的貧乏。說實話,我只是一個張愛玲小說的痴迷讀者,對于胡蘭成的故事卻所知甚淺,對上海孤島時期的歷史,也只有浮扁掠影的了解。我同樣說不清胡蘭成究竟是哪一年入獄,哪一年出任汪政府的宣傳次長,又具體地做過哪些傷天害理出賣國家民族的事,對于胡蘭成的正面報道甚少,所有的傳記故事里也都只是蜻蜓點水地提一句「文化漢奸」,歷史的真相呢?真相是什麼,我並不知道。我所知曉的,只是他和張愛玲的這一段。以如此貧乏的了解,我對張愛玲的說服力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而且,24歲。再聰明的女子,在24歲的戀愛年齡里,也是愚蠢的。我也曾經24歲,清楚地了解那種叛逆的熱情,對于自己未知事物的狂熱的好奇,對于一個有神秘色彩的「壞男人」的身不由己的誘惑與向往。
必注一個人,先注意他的長處,但是真正愛上一個人,卻往往是從愛上他的缺點開始的。
對于一個聰明而敏感的24歲少女而言,一個壞男人的「劣跡」往往是比著英雄人物更加讓她著迷的。
命運的危機,已經隱隱在現,仿佛蛇的信子,「 」地逼近。
我有種絕望的蒼涼感。
「愛玲,」我困難地開口,「你寫了《傾城之戀》,寫了《沉香屑——第一爐香》,但是,你試過戀愛嗎?」
「戀愛?」愛玲俏皮地笑,「我們對于生活的理解往往是第二輪的,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畫,後看到海;先看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情。」
我有些失落︰「通常,你便是這樣回答記者問的吧?」
她太聰明,太敏捷了,24歲的張愛玲,已經機智活躍遠遠超過我之所能,可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沒來得及真正體味愛情的得失與政治的易變,還在享受榮譽與贊美的包圍,所以尚不能靜下心來沉著地回答問題,不能正視自己的心。
一個人的智慧超過了年齡,就好像靈魂超越身體一樣不能負荷,于人于己都是危險的。
我可以和8歲的張瑛無話不談,卻與24歲的張愛玲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隔閡。
而這種不和諧,張愛玲分明也是感覺到了的,她顯得不安,于是顧左右而言他,站起身走到陽台上招呼說︰「姐姐,你來看,哈同花園又在舉行派對舞會呢。」
我點點頭,也站起來走向陽台,一步踏出,忽然覺得暈眩,眼前金星亂冒,仿佛電梯失控的感覺,又仿佛樓下的萬家燈火都飛起來一起纏住了我。
幸好只是一剎那,當眼前再度清明,我看到自己已經穩穩地站在陽台上,望下去,萬家燈火都已復位,遠處的霓虹招牌在滾動變換,畫面是一張周潤發的海報。我更加恍惚。發哥?他也到舊上海來了?他出演的《上海灘》,講述的是張愛玲同時代的故事吧?難道因為一部電視劇,把他也送到這里來了?
「錦盒!錦盒!」是誰在呼喚我的名字?
陽台門再次推開,從房間里走出的竟是沈曹,他緊張地招呼︰「錦盒,你覺得怎樣?」
我怔忡地看著他,漸漸清醒過來,原來實驗已經結束,可是,實驗開始前我明明站在屋子中央的,怎麼現在竟跑到陽台上來了?
樓下的巷道里不知從哪個角落依稀傳來胡琴聲,越發使一切顯得如真如幻。
這回又出了新問題
沈曹十分困惑︰「錦盒,這回又出了新問題。試驗做到一半,你忽然站起來往外走,就像夢游一樣,開門走了出來。我又害怕又擔心,又不敢大聲喊你,怕有什麼後果。只得忙忙把時間掣扳回來,再出來找你。你感覺怎麼樣?」
「我……」我仍然沉在與張愛玲的談話中不能還魂,「沈曹,如果你不扳動時間掣,我是不是就會一直留在那個時代?是不是就跟著那個時代的時間來生活了?那麼我今天離開張家,明天還可以繼續上門拜訪,我可以一直和張愛玲交朋友,陪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和胡蘭成來往。」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是那樣,你在這個時空的,豈非就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會不會植物人的思想,就像我剛才一樣,是走進了另一個時空,不願意回來,或者是因為什麼原因不能夠回來,所以才變成植物人的呢?」
「這個……大概要屬于醫學範疇的問題了。植物人及夢游,在醫學上還都是個未知數。人類大腦對于人類而言,還是個陌生的領域。」
我喟嘆︰「人類多麼無奈,拿自己都沒有辦法,都無所了解,還奢談什麼改造世界呢?」
「好高騖遠,原本是人類本性。」沈曹苦笑。
我們一時都不再說話,只並肩望向遠方。
正是夜晚與白晝的交接處,人聲與市聲都浮在黃昏中,有種浮生若夢的不真實感。夕陽余暉給所有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柔艷的光,綠的房屋,藍的江水,緋紅的行人和靚紫的車子,像童話里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