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寺?那不是張愛玲住餅的地方?
沈曹,他竟如此知我心意。這樣的約會,又怎忍得住不去?
手按在咖啡館門柄上的一剎,心已經「蓬」地飛散了。
「每天下午,在陽光里我會挑一個靠窗的位置,喝咖啡,看著外面的世界。」
這句話,分明是張愛玲文章中的句子,如今竟被拿來做店招牌廣告語了。
沈曹,他是帶我來尋夢,亦是造夢。
我再一次迷失。
是下午茶時間,但是咖啡館里客人了了。沈曹佔著一個靠窗的座位在朝我微笑,微微欠身,替我把椅子拉開了,待我站定,又輕輕推送幾分——不要小看了這些個細節,有時候女人的心,就在那分寸之間起了波瀾。
「當年,這個咖啡館或者應該叫做起士林。」他開口,聲音亦如夢中,有種磁性的不真實,「如果你的位子上坐著張愛玲,那麼現在我的位子上,該是胡蘭成。」
片刻間煙消雲散
「不,應該是蘇青,或者炎櫻。」我恍惚地笑,心里暖洋洋地,莫名地便有幾分醉意,在《雙聲》里,張愛玲記錄下了她與炎櫻大量的對話,妙語如珠,妙趣橫生,那些對話,是與咖啡店密不可分的。
「每次張愛玲和炎櫻來這里,都會叫兩份女乃油蛋糕,再另外要一份女乃油。」
「哦,那不是會發胖?」沈曹笑起來,「都說張愛玲是現代‘小資’的祖宗,可是‘小資’們卻是絕對不吃女乃油的,說怕卡路里。」
一句話,又將時光拉了回來。
我終于有了幾分真實感,這才抬起頭細細打量店里設置,無非是精雕細刻的做舊,四壁掛著仿的陳逸飛的畫,清宮後妃的黑白照片,當然也少不了上海老月歷畫兒——唯其時刻提醒著人們懷舊,我反而更清楚地記起了這是在21世紀,是五十年後的今天,奧維斯,畢竟不是起士林。
就算把淮海路的路牌重新恢復成霞飛路,就算重建那些白俄和猶太人開的舊式的咖啡館,一模一樣地復制那些燈光明亮的窗子,那些垂著流蘇的帷幔和鮮花,音樂和舞池,我們又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嗎?咖啡的香味已經失真,法國梧桐新長的葉子不是去年落下的那一枚,不管什麼樣的餐牌,都變不成時光倒流的返鄉證。
咖啡端上來了,是牛女乃,不是女乃油。我又忍不住微笑一下,低下頭用小勺慢慢地攪拌著,看牛女乃和糖和咖啡慢慢交融,再也混沌不清。
不相識的男女偶然相遇從陌生而結合,也是一份牛女乃與一杯咖啡的因緣吧?各自為政時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渾然一體,再也分解不開。
誰能將牛女乃從一杯調好的女乃香咖啡里重新提出?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我問,「在國外過得好嗎?」
大抵不相識的男女初次約會都是這樣開場白的吧?然而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也許有些話題始終不可回避,只得把事情顛倒了來做。
他點燃一支煙,煙迷了眼楮,他隔著煙望回從前︰「在國外,一直懷念祖國的姑娘。明知道其實現在全世界的華人都差不多,可是總覺得記憶里的祖國姑娘是不一樣的,黃黃的可愛的扁面孔,粗黑油厚的大辮子,冬天煨個手爐,夏天執把團扇,閨房百寶盒里,」他抬頭看我一眼,「……藏著爛銀瓖琺瑯的蟹八件。」
我的臉驀地熱起來,想不理,怕他誤會我默認;待要頂回一句,人家又沒指名道姓,豈不成了自做多情?只得顧左右而言他︰「《金鎖記》里的童世舫,和《傾城之戀》的範柳原,也都對祖國的姑娘抱著不切實際的鄉愁。」
沈曹看我一眼,說︰「不會比想見張愛玲更不切實際。」
我無言。昨夜,我們曾交淺言深,暢談了那麼久的理想與心情。可是,那是在夢中。至少,我們把它當作了一個夢。如今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讓我如何騙自己,告訴自己說我可以不在乎?
夢總是要醒。我們,總是要面對現實。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的時候,猶豫過嗎?像她那樣才華橫溢的名女子,如花歲月里,不會只有胡蘭成一個機會,但是,她卻選擇了那樣不安定的一份愛情。
他們在什麼樣的季節相遇?
是像白流蘇和範柳原那樣相識于一場舞會?家茵和夏宗豫因為電影而結緣?還是像銀娣和三爺情悟浴佛寺?
——沒有盡頭的重門疊戶,卍字欄桿的走廊,兩旁是明黃黃的柱子。他從那柱子的深處走來。她在那柱子的深處站立著等候。有心不去看他,可是眼楮出賣了心,滿臉都是笑意,唇邊盛不住了,一點點泛向兩腮去,粉紅的,桃花飛飛,燒透了半邊天。
非關,只是饑渴。生命深處的一種渴。
如果可以見到張愛玲,我不會和她討論寫作的技巧,也許更想知道的是,在她那樣的年代,于她那樣的女子,如何選擇愛情與命運?
然而,怎樣才可以見到張愛玲呢?
我低下頭,輕輕說︰「夢里,她讓我告訴你,泄露天機會有不測。」說出口,才發現沒頭沒腦,此話不通之至。
但是沈曹竟可以听得懂︰「你見到她了?」
「也許那不能叫見,只是一種感覺,我不知道和我交談的到底是一個形象,還是一組聲音。但是我記得清夢中每一個細節,包括她墨綠織錦袍子上黑緞寬瓖的刺繡花紋。」
「她如何出現?」
「沒有出場動作,是早已經在那里的。」
「如何離開?」
「像一蓬煙花乍現,驀然分解開來,片刻間煙消雲散,十分淒迷。」
攪混了的一杯咖啡
我們兩個人的話,如同打啞謎,又似參禪。不約而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卻並不覺得冷場。
他慢慢地吞雲吐霧,好像要在雲霧中找一條出路。
我的心,仍是攪混了的一杯咖啡,難辨滋味。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馬路對面淺色的常德公寓,以及意大利風格的陽台上錯落的空調排氣扇和五顏六色的衣裳,有種家居的味道。樓層並不高,可是因為其神秘的內涵,便在我眼中變得偉岸——許多許多年前,它不叫常德公寓,而叫愛丁堡公寓的時候,張愛玲就是從那里出出進進,和她的姑姑,那個貞靜如秋月的女子,共同守著小樓軒窗度過一個又一個清寂的日子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何處話淒涼?
盛名之下,有的是蒼涼的手勢和無聲的嘆息。每到紅時便成灰。彼時的張愛,紅透了半邊天,光芒早早地穿透時光一直照進今天,但是彼時,她的光卻是已經燃到了盡頭。
是天妒多才吧?她在《傾城之戀》,她的成名著作里寫著︰「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也許,那時崢嶸乍露,她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那樣一個傾城傾國的女子,在驚天動地的大改革里,如煙花燦然綻放,卻轉瞬即逝。「泄露天機的人,會受天譴」。昨夜,她這樣警告我,究竟是警告我,亦或感慨她自己?
如果昨夜的相見是因她穿越了時光來看我,那麼五十年前,她哀艷的眼神是否亦曾穿透表面的浮世繁華,看清了五十年後的滄桑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