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奇,兩宮十幾條人命雖是勒死,不見刀光的,可是行刑時,卻蓬起一陣血霧升上天空,盤環不去。入夜後格外分明,便如一陣腥紅的光暈般,籠罩著永福宮,襯著莊妃強一陣弱一陣撕心裂腑的慘呼,格外滲人。因此冤魂索命的說法不脛而走,十成人倒信了九成。小丫頭們未經過事,听見這說法兒,哪有不饒舌的道理,俱都當一件大事般傳說著。
不防被忍冬听見,大罵一頓,恐嚇︰「再叫我听見這話,立刻報給皇後娘娘,打一頓趕出宮去!」說著便要向清寧宮來,嚇得多嘴的小丫頭跪在地上,滿面是淚地求道︰「求姐姐饒我這一回,再不敢了,姐姐報給娘娘,我哪里還有活命!」
忍冬道︰「我有事回稟,與你無干。」小丫頭哪里肯信,只是抱著腿哭求不放。忍冬氣道︰「你再不放,我現在就叫人趕你出去。」小丫頭嚇得松了手,又哭起來。
忍冬也無心與她理論,匆匆往清寧宮來,面見哲哲,跪下求道︰「娘娘不要怪忍冬多嘴,近來宮里出了一連串的事,我們娘娘又正在生死關頭,或是請道士來做場法事請請神安撫一下也好。我們娘娘的情形,竟是不好呢。」說著嗚咽起來,又不敢哭,惟有拿絹子堵著嘴。她心中尚有一句說不口的話來,就是明知釵兒和小埃子死得蹊蹺。那日在後花園里,她眼見娘娘撞破了釵兒的奸情,卻並不發作,只叫她晚上悄悄兒地到永福宮里來一趟。兩人關起門來說話,連忍冬也不叫進去。隔了沒這幾天,關睢爆便出了事,說是有人在八阿哥乳娘的胸衣上下了毒,還不及審,釵兒和福子倒又雙雙死了。如今這些事想起來,竟似都有干系的。為了這事一連死了那許多無辜的人,他們的冤魂兒纏著永福宮不去,未嘗沒有緣故的。
第77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2)
然而這些懷疑只好悶在心里,豈止不敢說,便是想也不敢往深里去想的。當下忍冬只跪著給哲哲磕頭,求道︰「午時行刑起,我們娘娘便不好了的,如今已鬧了幾個時辰了。先時大白天的還不覺得,如今黑下來,宮頂上竟是籠著一團光,宮里都說是冤魂不散,陰盛陽衰呢。這也怨不得人,這個時候兒,誰心里不怕,怎麼不疑神疑鬼?皇後若是不信,自己親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哲哲聞言遲疑︰「這話原說得也有些道理,只是皇上正在傷心,又素恨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宮里現亂著,倒又請一班子人進來裝神弄鬼的,難保惹皇上不喜。」
忍冬磕頭道︰「托了陸公公幾次報訊關睢爆,皇上總沒一句話傳下來,難道我們就這樣白看著娘娘受罪嗎?可憐我們娘娘現在人事不知,不能為自己說話。奴才斗膽,求皇後娘娘做主。我們難道不知道擅作主張是死罪,也只得乍著膽子奔命罷了。」
哲哲本是沒有決斷的人,耳根子軟,又心思遲鈍,想來想去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況且永福宮頂上的紅光也是她親眼見的,未嘗不心驚,遂只得說︰「大膽奴才!單憑你這幾句話有怨上之意,我就可立時命人拿了你去,治你個大逆不道之罪。只是看在你對主子一片忠心上,且饒你情急無狀,口無遮攔。你先自去,我這便叫人請一班和尚來念場平安經,安一安大家的心也好,只是不可太張揚了。」說罷命丫環請進陸連科來商議叮囑,又叫迎春去永福宮傳話,若再听見誰信口雌黃,立刻捆了送進值房等候發落。
眾人聞訊色變,知道並非恫嚇,兩宮剛死了十幾個人,還怕再加一個永福宮進去嗎。因此俱緘口封舌,一聲大氣也不敢出。
夜色一寸寸地跌下來,永福宮燈火通明,足聲雜沓。人們進進出出,卻只聞衣衫悉索,而無一語交耳,個個面色凝重,心思沉郁,都不知莊妃娘娘終究抗不抗得過今晚,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
莊妃的呼吸緊一陣緩一陣,疼痛疏一陣密一陣,一縷靈性縹緲,只是虛虛蕩蕩地守不住,駕著風,浮游搖曳,和尚們一波連著一波的念經聲也挽系不住。她飄過宮廷,飄過草原,飄過如夢如幻的莊妃生涯,一直飄回自己的少女時代。
那一年,她十二歲。
曠野蒼穹,送親的馬隊浩浩蕩蕩,12歲的大玉兒不肯坐轎,騎在高高的馬上,被眾人簇擁著向遼陽姍姍而來,從這一個部落走向那一個部落,從少女走向成人,從父親的掌上明珠走向陌生男人的帳篷,成為眾貝勒妃之一。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仿佛沒有盡頭。
那天晚上,她徹夜難眠,不知天亮後迎接自己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
馬隊都安歇了,她抱著膝坐在帳篷外,望著極遠的天際,那草原的盡頭。晨光微曦,再過一會兒,太陽將要從那里升起。太陽會升起來嗎?
大玉兒等待著,這馬背上長大的小泵娘曾經迎接過無數個日出日落,卻惟獨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在守候,在祈禱,在等待著太陽的升起。
她等待著,這等待是如此虔誠而熱切,漫長而盲目,仿佛沒有盡頭……
「啊——」陣痛驚醒了莊妃的夢,也打斷了少年大玉兒對日出的等待。她聲嘶力竭地慘呼起來,叫聲淒厲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听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來了嗎?」大玉兒雙手緊緊地弱絞著穩婆塞給她的被子兩角,面如白紙,汗如雨下,掙著脖子問︰「皇上呢?皇上在哪兒?我要見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著哪,男人不許進產房,這是老輩兒的規矩。」穩婆欺哄她,也是可憐她,身為娘娘又怎麼樣呢,生死關頭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太醫們又忙忙擁上來診脈,忍冬卻哭著跑了出去,她要去見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麼至少,她在走之前,應該見到皇上!
可是關睢爆的人把守著宮門不許進。八阿哥死了,女乃娘死了,朵兒死了,關睢爆服侍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夜之間,關睢爆已經完全換了模樣,雖然還是那些假山池水,還是那些古樹梅花,但是樹不再綠,花不再香,人們,也都不再歡笑。如今的關睢爆,被一陣愁雲慘霧所籠罩,到處懸掛著白燈寵,鬼氣森森,連守門的侍衛,都像是沒有人心的泥偶,冷而僵硬,任憑迎春怎麼哭怎麼求,都只有一句話︰「皇上有旨,不見任何人!」
亂了,全亂了。這還是後宮嗎?這里竟沒有一個忍冬認識的人,沒有一個宮女,甚至沒有太監,有的,竟是帶著武器的侍衛。男人是不許進後宮的呀,而這關睢爆的門前守著的,分明是御前行走的帶刀侍衛,他們怎麼竟然進到了內宮來,怎麼會阻止莊妃娘娘的身邊丫環,他們怎麼敢?死了一個八阿哥,難道連後宮的秩序都沒有了嗎?莊妃娘娘陪伴了皇上整整十年了,如今在她生死關頭,竟連見一面的願望都不能達成,這什麼都有的皇宮里,難道竟獨獨容不下一點點人情味兒嗎?
忍冬跪在關睢爆門前,伏地大哭起來。
紅光蔓延,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大玉兒沉沉地想,皇上在外邊等著呢,等著呢,太陽就要升起來,太陽會出來的,就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