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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第50頁

作者︰西嶺雪

海蘭珠一曲唱罷,抬起頭來,鶯聲嚦嚦地道︰「粗鄙之音,有辱聖听。」說著緩緩跪拜下去。皇太極心頭恍惚,酒氣上涌,痴痴地伸手出去,親自扶起來,月兌口道︰「愛妃請起。」

一言即出,眾人俱是一驚。海蘭珠驚愕抬頭,與皇太極四目交投,一時愣住。大玉兒早翻身下炕,跪下稟道︰「恭喜大汗,賀喜大汗。謝大汗恩寵,納我姐姐為妃,大玉兒代姐姐叩謝龍恩。」竟將皇太極一句醉語坐實。

海蘭珠起先見大玉兒每句話都似有深意,又每每以出令暗示自己,早已猜到三分,如今見她以訛傳訛,弄假成真,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低了頭一言不發。

哲哲隨即也反應過來,一邊心內暗贊大玉兒心智迅敏,見機得快,另一邊卻也不由驚心,此時方知她叫自己念起「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深意,竟是伏線千里,如此布局巧妙,算無遺策,倒也叫人心寒。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遂也只得隨之向皇太極與海蘭珠道喜。底下人見狀,也都不知所措,見莊妃跪了,便也都隨著跪下來,滿口亂喊著恭喜祝福的話來。

皇太極被這一番動作言語,早驚得酒醒過來,自思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無抵賴之理;且看著海蘭珠眉聚春山,眼橫秋水,滿臉都是情意,慶幸尚不及,又哪里有一絲半毫抵賴的意思。遂順水推舟,嘿然笑道︰「大妃賢德,此為後宮之事,就請大妃代為籌措吧。」

敖注︰

史有傳聞,皇太極于天聰六年(1632年)曾娶過一位東宮娘娘,而且是自己親選的,到了天聰八年,又娶了宸妃海蘭珠後,這位前東宮娘娘被逐出宮門,而由海蘭珠取而代之。這是清初宮闈之中頗具戲劇性的一段婚姻,也算是奇聞軼事了,無奈詳情無處可查。惟《滿文老檔》真實地記述了當年皇太極親自選美的戲劇性活動,並述娶此女時陣勢頗隆,但于天聰九年產後被逐,原因不詳。今筆者因此女經歷與綺蕾多有吻合處,故大膽猜測,將二人合為一人。

至于海蘭珠何以二十六歲始嫁皇太極,考諸史料文獻均無記載。雖有軼史稱其此前實曾出嫁,因夫早亡而改嫁皇太極,但不能為據。另關于貴妃娜木鐘、淑妃巴特瑪來歷,史聞亦有諸多傳言,其中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此二人皆是察哈爾林丹汗之妃,歸降後為皇太極所納。于此種種,今皆不取,只當四宮早已歸屬皇太極,免去一一敘述大婚情景,重復描寫之累。

第54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1)

天聰九年二月,多爾袞親任統兵元帥,岳托、薩哈琳、豪格為副帥,以正黃旗固山額真納穆泰為左翼,以吏部隨政圖爾格為左翼,深入青海,卻只圍不攻,秋毫無犯,懷之以柔,耗時半年,而終使察哈爾十萬兵馬投誠,遂率林丹汗的後妃與其子額哲班師還朝。

九月五日,凱旋大軍班師過遼河,皇太極親自率領眾福晉、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數十里,于陽石木河南岡築壇、設幄、置案、焚香、吹螺、掌號,舉行盛大隆重的凱旋式。

他沒有忘記,特意傳旨掖庭,令綺蕾一同隨眾出迎。

綺蕾已經奉旨出家、戴罪事佛整整一年了。這一年里,皇太極刻意地讓自己忙于戰事,而不去過問綺蕾的近況。他接受大妃的建議,納了海蘭珠為妃,並賜住必睢爆,將當年給過綺蕾的所有恩寵都給了她,視她為綺蕾的替身。

同綺蕾的無求無欲相反,海蘭珠極其愛哭,而且她有多麼愛笑,便有多麼愛哭,她常常可以因為一個冷落的眼神而流淚不已,但又隨時可以因為一句俏皮的哄媚而破啼為笑。沒有一個成年人可以笑得那樣純淨,歡暢,毫無陰影,可是他的確從她那里听到了那種只有嬰兒才會有的,屬于天使的迷人笑聲。他越來越迷戀于她,並且因為她的活色生香知情達意而漸漸對她充滿了比當年對綺蕾更加充盈的人間愛戀。

對綺蕾的愛,從來是欣賞多于親昵的,但是海蘭珠卻不同,她完全懂得他任何一個愛意的眼神,也充分了解他隨便一句親密的話語,她把他的恩寵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對他的依戀跟隨幾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她就像一個嬰兒貼戀母親那樣貼戀著他,喜怒無常,予取予求。

如果比綺蕾做花,海蘭珠便是如花解語;如果說綺蕾是玉,海蘭珠則是比玉生香。皇太極享受著這貼戀,這痴迷,並盡力地滿足她的任何請求。他是因為海蘭珠的酷似綺蕾而移情于她的,卻同樣因為這酷似而在面對海蘭珠時,會往往聯想到綺蕾︰如果當年綺蕾也可以這樣地對自己,該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薩滿神座,一則為己請罪,二則為金祈福。從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魚誦經。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對綺蕾懷恨的其他妃子們的促狹。她們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樣,指著名字叫丫環拿一些最難堪的差使交給綺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們甚至把砂子摻在半生的米里賜給綺蕾吃。這些,皇太極都很清楚,但是他逼著自己不聞不問。

他不忍心親自下令給她任何的懲罰,卻也不願意再去保護她,憐寵她。惟一的留情,只是果然遵守當年不對察哈爾趕盡殺絕的承諾,命多爾袞出兵青海,以德降之。在等待前線消息的時候,在面對著海蘭珠那張酷似綺蕾的臉時,他常常會想起她。想她從前的絕情寡義,也想她現在的處境淒涼。帶罪出家的綺蕾,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她對自己的行為覺得懺悔嗎?從一個尊貴榮寵的妃子貶為任人役使的罪人,將稻草垛換去龍鳳榻,舂米杵代替黃金碗,青燈古佛,勞作無休,她總會有一點悔恨的吧?

現在,他終于看到她了,于是,所有的謎團都有了答案。

陽石木河旌旗蔽空,金鼓動地,帷幄閃爍,霞冠交輝,然而當睽隔一年的綺蕾再次出現在皇太極面前時,他覺得連陽光都忽然暗了一下。

一年的苦役,並未能奪去綺蕾一絲一毫的美麗,即使在最暗無天日的碾房里,操持著最低賤繁重的舂米苦役,緇衣芒鞋,素面朝天,卻仍然冰清玉潔,令人驚艷,霜菊難喻其傲,星月難奪其華。兩部的嬪妃福晉仿佛在瞬間一齊消失了,變成庸脂俗粉,那些金碧輝煌的鳳冠霞帔在綺蕾的一身素衣面前,顯得多麼繁而無當。

皇太極在綺蕾的面前,忽覺嗒然若失。當年綺蕾求海蘭珠轉交的詩絹詞句潮水一般流過心間︰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溯洄從之兮阻且長。若得君王兮全素志,願將黃庭兮換紅妝。

那是只有他和綺蕾才能懂得的詩句。是他和綺蕾初巡關睢爆時的對話,當時他以「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詩句對綺蕾表白愛意,綺蕾卻還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如今,他們兩個人,可真是近在咫尺,遠在水一方了。

皇太極仰天長嘆,連察哈爾歸降這樣的天大喜訊都不能完全驅走他心里的失落和無奈。他可以征服全天下,卻為什麼不能征服一個弱女子的心?她寧可執拂塵都不願戴鳳冠,視封號榮寵于無物,在這樣的女子面前,帝王之尊又有何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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