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祖流淚道︰「學生來遲,靜妃娘娘已經小產了。但請娘娘放心,胎兒雖然已經救不回來,靜妃的性命,可包在學生身上。」
哲哲大驚失色,慌著問︰「卻是為何緣故?怎不早點來報?」揚言要將關睢爆全體捆縛審查,治他們照顧不周之罪。嚇得底下人黑鴉鴉跪了一地,哭著求娘娘饒命。
朵兒幾乎磕頭出血,哭道︰「並無照顧不周,晌前睿親王福晉來宮時還好好的,坐著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娘娘不信,只管問福晉……」
綺蕾于屏內听見,咬著牙道︰「不要混說……」一語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暈死過去。
一時藥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開牙關灌將下去。又恭請大妃回中宮歇息,不要勞神太過。哲哲也覺關睢爆氣味駁雜,轉側不便,只說太醫操勞,自行回宮。
胤祖仍立于屏風外靜听,隔了一時,里面說靜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開草藥命碾成糊狀外敷,直折騰到入夜時分,方報說血流漸小,靜妃已經睡熟。
胤祖這方退出,猶不敢出宮,又往清寧宮打听大妃哲哲可有傳召。果然哲哲並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見,胤祖如實稟報,只不肯說出聞香流產緣故,一則牽連甚廣,二則怕追查起來引出自己在睿親王府為綺蕾配藥之事,難月兌干系。只推說綺蕾身本虛弱,去年中箭傷了元氣,迄今未曾大愈,且新遷關睢爆,許是新宮陰氣重人氣弱,不宜孕婦居住雲雲。
哲哲拭淚道︰「自她有孕以來,我哪一天不問上三次,偏是這麼著,偏還是保不住。這是她福薄,也叫無法可想。」知道皇太極前線吃緊,若聞此事,必定大起煩惱。然而思之再三,畢竟不敢隱瞞,只得派人連夜飛馬報訊。
第45節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1)
後宮里永遠是重復著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的鬼魂每到午夜便從她們藏身的庭巷深處走出來,她們歌舞,穿行,哭泣,訴說,喧囂而寂靜,翩若流螢。
在周的後宮,褒姒的一笑亡了國;而越的後宮,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顛倒天下;秦的後宮,呂不韋獻趙姬于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謎遂成千古疑案;漢的後宮,呂後因妒成狂,俟劉邦死後將其寵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制成人彘投進永巷的糞池;魏文帝的後宮,甄妃與皇弟曹植私通,抑郁而終,遂有《洛神賦》傳世;隋的後宮,太子楊廣以侍疾入殿調戲陳夫人,氣死文帝楊堅而繼其位;唐的後宮,每一級宮梯都宣泄著的遺跡,韋後為了效仿武則天而毒殺中宗李顯;五代十國,閩主王曦婬奢無度,覬覦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窺破,遂于繼位後將王炎發冢戮尸以泄其憤;遼的後宮,太祖阿保機去世後,述律皇後自願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斷其腕入棺陪葬,人稱斷腕太後……
她們都是心系後宮的無主孤魂,耽阻于往生的路上,尋找著下一個不幸的主角,引誘她加入她們的隊伍,參與她們的舞蹈,尋尋覓覓,哀聲不絕。
綺蕾的關睢爆里,此刻就充滿了這樣的鬼魂。她們來自不同朝代的後宮,卻演繹著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周而復始,如泣如訴。
她們的眉眼都娟秀嬌好,穿弓鞋或者馬靴,梳單髻或者雙髻,面目依稀,衣飾華麗,帶著某個時代的烙印,穿行在後宮中,長歌當哭,無休無止。
她們說,她們才是後宮真正的主人。
綺蕾窒息地掙扎。
一半是失血過度,一半是藥物鎮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個又一個夢。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剛剛來到盛京的日子。
那一次,是多爾袞和傅太醫救了她的命;現在,誰可以為她挽回她兒子的命呢?
她在夢里看到了兒子。那是她一生中與兒子的唯一一次見面。
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個眼楮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男孩子,一個小小的勇士,一個未出世的貝勒。他向她走過來,笑著,叫︰「額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開了。
從此再不回頭。
她醒過來,望著宮頂,痛切地知道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兒子,一個還沒有來得及見過人世就已經被奪去了生存權力的兒子。
有人說未見人世的靈魂是不能夠升天的,那麼,兒子跑去了哪里了呢?
如果他可以順利出世,那麼即使夭折,也至少還可以擁有靈魂,可以與他的祖父和舅舅相會。但是現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個孤兒。
綺蕾還在夢中見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們死在皇太極大軍的劍下,她還沒來得及為他們報仇呢。豈止沒有替他們報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與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歡,還為他懷了孕,有了孩子。
報應。
兒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報應。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過自己,是他們帶走了自己的兒子。這是報應。
綺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生與愛的信念,在這一沉重的打擊前,再次被摧毀了。摧毀得比上一次更加徹底。
也許她不是深宮里第一個失去胎兒的母親,這樣的故事,在歷朝歷代的後宮都並不新鮮。
後宮里到處都是重復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對每個身歷其中者,卻永遠是第一次,並不能因其頻密的重復性而稍減哀傷。
每一次災難都是毀滅性的,每一次傷痛都是嶄新的,每一個傷心的母親都是絕望的,稚兒的曇花一現的生命也同時要了他們的母親的命。
生命重新回歸到混沌未開的狀態,綺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暫的清醒中,她看到一個峨冠錦袍的男子在對著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極。
他在接到飛馬報訊之後,拋下滿營兵將,不眠不休,晝夜兼程,跑死了兩匹馬才趕回盛京。當他看到面無血色昏迷不醒的綺蕾時,心疼得血都快涼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憐愛他孩子的母親。他握著她的手,親吻著她,不知道該怎樣疼惜才好。然而她睜開眼來,茫然地看著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卻仍然想不起,眼楮略轉一輪,便歪頭在枕上,重新睡去了。
這晚雷聲大作,風雨無休,震得檐間金鈴嘩啦啦亂響。綺蕾半夜醒來,申吟要水。皇太極不肯驚動外間宮人,親自下榻倒了半碗茶喂她。綺蕾在他手里將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彎,靜靜看著他,眼神漸漸幽深。皇太極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歡喜,柔聲慰問︰「愛妃,你要什麼?」
綺蕾向屋中掃視一輪,眼光最終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來指了一指,意思要彈琵琶。
皇太極愕然,勸道︰「你剛剛小產,身子虛得很,不可太勞神,過兩日好了再彈吧。」又將一個靠墊替她倚在身後,問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會兒?我們說說話可好?」
綺蕾微微點頭,倚在墊上定一回神,仍然指著琵琶。皇太極無法,只得取來放在她懷里,綺蕾也並不彈撥,只抱著將手輕輕撫那琴弦。
皇太極陪在身邊坐了一回,听著窗外雨聲疏一陣緊一陣,漸覺疲憊,合目朦朧過去。剛剛睡熟,忽覺頸上吃疼,驚醒過來,竟見綺蕾披頭散發,合身撲上將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頸上,這一驚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緊,另一手以肘向後用力搗去。
那綺蕾畢竟身子虛弱,氣力不足,皇太極一肘可裂金石,何況血肉之軀,只這一下,綺蕾已撒開手來,整個人直飛出去,撞跌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