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一夜,母親都和代善說了些什麼,是未了的心願嗎,是托孤的囑咐嗎,是早夭的怨恨嗎?或者,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同他緊緊地沉默地坐擁了一夜,以彼此的體溫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當第一縷晨曦射進帳篷的時候,將士們送來了殉葬穿的禮服,請母親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瑯的鳳冠擺在桌子上,代善的臉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慘痛的神色。母親卻顯得十分平靜,若無其事地喚來使女打水洗臉,將一頭長發梳得紋絲不亂,又坐在妝台前一絲不苟地涂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沒有那樣認真地打扮過,就是大婚時也不曾那樣認真過。與死亡相比,大婚算什麼?大婚的時候她又不認識奴爾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但是現在不同,現在,她,一個將死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來臨,並在死神隆重駕臨前夕意外地迎接了愛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經愛過的丈夫要她陪著去死,她一直暗戀的情人剛剛擁抱了她,她永遠摯愛的兒子即將登上汗位,她還有什麼不足的呢?她不虧。她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可以平靜地去面對死亡了。
她對著鏡子將鳳冠仔細地整理穩妥,猶回過頭很有興致地帶著笑問︰「兒子,額娘美嗎?」
多爾袞響亮地回答︰「美。額娘像佛古倫仙女一樣美。」
佛古倫仙女,是滿族人心目中最美麗崇高的女神。據說在很早很早以前,當世上還沒有人的概念的時候,長白山頭來了三位仙女。她們月兌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長的頭發,躍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為仙女的到來而沸騰,水濺出來,池邊的青草鮮花俱豐美。仙女們一邊洗澡一邊歌唱,歌聲響遏層雲,把鳥兒們都召喚來了,有一只五彩神鳥餃了枚紅色的果子飛來,準準地丟在三仙女佛古倫的手中。佛古倫見果子的顏色鮮艷嬌美,愛不釋手,忍不住放到唇邊嘗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靈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滾進了她的口中。仙女們浴罷上岸,披上羽衣準備飛升,可是佛古倫忽然覺得身子變得很重,再也飛不起來。她明白,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發生了,但不論什麼事,都是上天的旨意。于是,她決定留在人間,直到生下一個男孩後才重新飛升。那個男孩子生而能言,倏爾長成,天賜名布庫里雍順,即是滿族人的祖先。
所以,滿人每年將祭祖與祭長白山同時舉行,奉為神明。佛古倫的名字,更成了美麗尊貴的代名詞。多爾袞從小隨父親祭山,早將這個名字听得熟透,听到母親問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倫的典故,月兌口而出。
大福晉听到兒子給予她這樣的盛贊,不禁滿意地笑了,說︰「我如果是佛古倫,你就是布庫里雍順了。這是個好兆頭,我兒真是要做大汗了。」接著,她又轉向代善︰「大貝勒,我好看嗎?」
代善木然地點著頭,眼楮里有了淚。大福晉母子關于佛古倫仙女與布庫里雍順的對話,其實是有著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責什麼。人在臨死的時候,已經成了神。誰又能說大福晉不比佛古倫仙女更加崇高偉大呢?他對她點點頭,再點點頭。是承認,也是承諾。
烏拉納喇氏呆呆地看著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堅定地站起來朝帳篷外面走去。
多爾袞急了,猛撲上去,想要抓住母親的禮服裙擺,可是剛剛起身便被大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發著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進他的肩肉里去。多爾袞哭著,掙扎著,踢打著,大貝勒一動不動,默默地承受,變成了一尊塔。
母親看看兒子,又看看大貝勒,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剛化好的妝,最後,她將目光定在大貝勒臉上,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大貝勒微微遲疑,對她第一個問題避而不答,卻對她第二個問題爽快承諾︰「大福晉放心,我做兄長的,不會讓弟弟們吃虧。」
母親點點頭,放心地走了,已經走出帳篷了,卻又回過頭來嬌媚地一笑,說︰「這樣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像一柄利劍刺入心房,像一輪落日驀地滾下山去。多爾袞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誰重重打了一錘,驀地一口鮮血噴出,昏了過去。
第3節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3)
大福晉沒有留下來照料自己傷心過度的兒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進大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槨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蓋打開著,里面靠一側躺著她英偉而多疑的丈夫,簇擁著他的是繁如星辰的瑪瑙玉器、珍珠古玩、織金戰袍、以及瓖著寶石的腰刀,努爾哈赤就威嚴地睡在那些寶物中間,大睜雙眼,若有所待。大福晉在棺材的另一側躺下來,緊貼著丈夫,她說︰「我陪你來了。」
她丈夫大睜著眼,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可是他的遺命仍然活著,所以貝勒們在他死後還仍然忠實地執行他的意志,讓他心心念念連死也不願失去的大福晉為他殉葬。
大福晉撥開那些硌人的珠寶,偎近她的丈夫,然後俯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沒有人可以听清她說了什麼,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終大睜著的眼楮忽然闔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說︰「好了,大汗瞑目了。」
于是他們叫來工匠將棺材板蓋上,叮叮 地四角釘穩,不留一絲縫隙。
弊材里並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時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釘進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晉,而是他們自己。
這窒息持續了好久好久,但是沒有一個人肯主動說話,更不會有一個人提出將棺材開啟。
他們同自己的窒息艱難地搏斗著,掙扎著,焦渴著,許久,忽然同時感到頸子一松,呼吸重新順暢起來。仍然沒有听到任何聲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晉已經斷氣了。
然後多爾袞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觀禮。
按照習俗,他們的頭發被編成許許多多條長辮子,末端系了金鈴。這樣被打扮完,已經是中午,然後穿著長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進來,被一直帶到父母的靈柩面前。族人說你們的母親已經追隨大汗走了,皇太極繼承了汗位。
怎麼?是皇太極,不是多爾袞麼?代善驚愕地環視,面無血色。這麼說,大福晉是白死了?
母親,白白地犧牲了。死時,年僅37歲。
多爾袞忍不住張開嘴,又吐了一大口鮮血,又腥又急,仿佛心跳出來了一樣。
是的,在很多年以後多爾袞都覺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塊心髒。因為從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親的慘死使他失去了對父親應有的尊重。從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正因為這強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無旁騖地,將自己培養成滿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極最強大的對手;也正因為這恨,他殘缺的那一塊心每當憶起過去時總會絲絲拉拉地疼,就像害風濕的老年人的膝蓋會在風雨夜里刺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