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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香 第14頁

作者︰西嶺雪

翠袖帶頭稱一聲「是」,眾倌人也都沒口子地答應,直說「遵媽媽教誨。」

封十四娘環視一周,見一干人都低頭栗栗,面色慘白,自覺起到警示了,這才慢慢地說道︰「你們既然入了這個行當,做了這門生意,自然都是苦命的人。既然命苦,那也說不得抓乖享福的話了,少不得要懂規矩,小心做人。倌人這碗飯,說容易也容易,說難吃還真難吃。那大家里小姐講究‘德容言工’,我們堂子里倌人卻講的‘容言工德’,這容貌是第一條,自不必說了;談吐,是第二條,要懂得應酬交際,會攏絡客人;才藝,是第三條,吹拉彈唱,送往迎來,論的是心計,是手段;這第四條,是德行,人家說婊子無德,其實大不然,堂子里倌人,德行名聲最是重要,做倌人的,壞了名聲,跌了身價,那就什麼也沒有了。我把你們打小兒買來,嘴里含著,手里托著,為的什麼?就是叫你們知道,你們雖是做了倌人,身份卻是和那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一樣尊貴的,出名的倌人可以流芳千古,大家小姐可以嗎?論到名聲,做倌人的最忌諱的是什麼?就是兩件事︰一是嫖戲子,二是倒貼恩客。做倌人的,憑你用什麼辦法兒,只要能從客人手里淘澄出銀子來,就是你的本身,是你的價碼兒。做著倌人,賺的是皮肉錢,倒要嫖戲子,倒貼小白臉兒,那是野雞也不如了。一個倌人出了這樣的丑名兒,那就是缺了德行,定了死罪了,走出去要被人家吐唾沫淹死的,死了也沒人同情。」

說了半晌,桃枝兒重復醒來,「唉喲」一聲。夏煙湖復又請求︰「桃枝兒已經知錯了,媽媽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饒她這一遭兒吧。」

封十四娘這才慢慢地點了點頭,命外場將桃枝兒解下來,扛回房中安置。

桃枝兒滿身是傷,聲微氣喘。心里卻比身上還要惴惴,一邊想著自己從此破了身,但也心甘情願,既吃了這行飯,便總有這一天,難得撿個自己喜歡的人跟了,並無可悔;另一邊又想著這次教舒容上了大當,雖非本心,他豈有不怨的?早知他哥哥舒培為人嚴肅,少不得將舒容拿來教訓,不知會怎樣難為他。因此七上八下,坐臥不寧。

眼巴巴等到黃昏,好容易听得外場通報︰「舒老爺龐老爺來了。」她歡天喜地地,強撐著起來,讓丫頭扶著迎出去,卻見是舒培而非舒容,頓覺失望,又覺害怕,度其形容,自知今後再無與舒容相見之理,由不得心如刀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痛哭不已。

舒培見她這樣,倒有些不忍,正自沉吟,卻听外場來報︰「賴大帥來了。」

原來賴福生性急,惦記夏煙湖這許多日子,難得煙湖表白對他有意,豈有不急的?因此早早地就來布置台面。見到舒培龐天德也在,更加歡喜,拉住說︰「這就好了,我正愁來得早了,不熱鬧,原來你二位一早已經在這里了。不知令弟來了沒有?」

舒培有苦說不出,本不想吃酒,但既被抓個正著,自知無法月兌身,只得含恨答應,卻不許去叫他弟弟,只說舒容昨夜著了涼,現在家吃藥。賴福生倒也不在意,只催促封十四娘擺起台面來,又叫人去催請客人,寫下局票。

鎊人接到請客條子,听說賴福生終于決定要做夏煙湖,都覺又好笑又好奇,又听賴福生已經早早到了,都不敢太延俄掃了他的興,少不得早早地到了。

夏煙湖因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少不得略施了些脂粉,換了顏色衣裳,更覺艷光奪人,不可方物。眾人見了,都大聲喝彩,贊不絕口。賴福生心醉神馳,滿心快意,也不等人齊,便自干三杯,擺了十個莊,挨個討戰。

十四娘因見眾客人都穿著大氅皮篷,才知道外面下起雪來,于是命丫環多多地攏起幾只火爐,重新加過炭火。門外大雪飄飛,門內卻溫暖如春,花國盛世,不同天地。一時眾賓客劃起拳來,滿席上五魁手八匹馬地亂叫。其間飛觥斗斛,釵搖釧動,竟是兩只眼楮看不過來,一張嘴巴說不清楚。

已經酒過三巡,來客和倌人卻還在陸續來到,將個醉花蔭前廳擠得水泄不通。封十四娘親率著所有娘姨大姐,穿梭招呼,因不見桃枝兒,遂命丫頭去喊來。

稍頃丫頭回來,說桃枝兒說實在起不來。十四娘更怒,便要親自去揪她起來,夏煙湖忙攔住了,說︰「媽媽過去,必定又要生氣,今天是大帥頭一天做我,別掃了興。還是我親自去請桃枝兒姐姐吧。」

說罷抽身出來,徑自往後院桃枝兒的房間里來,卻見桃枝兒歪在床上,咬著被角,正哭得氣哽喉咽,夏煙湖叫了聲「姐姐」在床邊坐下,緩緩說道︰「媽媽叫你呢,我知道你身上疼,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麼的,且顧了眼前再說,不然,回頭又要捱打了。」

桃枝兒手捂著胸口,活不下去了的樣子,半晌半晌地不言語,眼淚卻只管開了閘地流下來,濕了枕巾。夏煙湖又連叫了幾聲,桃枝兒才開口道︰「舒二爺可是再也不會來了?」一語未了,又哭起來,心里一牽一牽地疼,只覺連呼進的空氣都帶著涼絲絲的痛楚。

夏煙湖見她這樣,觸動起自己的心事,倒說不出話來。一時丫頭來催,煙湖方再次勸道︰「不管怎麼說,還是不要讓自己吃虧的好,我先過去,跟媽媽說說情,你呆一下還是早點過來吧。」看到桃枝兒點了頭,才站起來,扶著丫環的肩走出去。

及至走出院子,看到漫天的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不禁看住了,便叫丫頭先往前面去,自己穿廊扶柱地,順腳兒走至院中,站在雪里,思前想後,心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燒似地,不由自主,竟隨漫天飛雪一起舞蹈起來。

恰好舒培因心中有事,多喝了幾杯,一時頭重有輕,大不耐煩,瞅人不見,偷溜出席,從後門出來,恰恰地走到院子中來。轉過一叢雪松,正看見夏煙湖長袖舒展,在院子當中舞蹈。

只見她背剪了雙手,一張俏臉映在雪光里分外皎潔,在雪中扭動著身子,自歌自舞的,好似一條不肯冬眠的蛇般激烈。頭上戴著猩紅的頭花,仿佛是雪里的紅梅,黑色斗篷里的素色旗袍上也都是一朵朵梅花,腳上的高跟鞋踩在雪里是梅,手上的鐲子叮咚撞著也是梅。

她舞得累了,便開始哭,無聲地,委屈滿月復地,靜靜地流著淚,任天下萬事都不顧。她的精致的小小的面孔上全都是淚,淚珠滾落在袍襟上,也是朵朵梅花。

舒培在廊間看得滿心愴惻,目眩神馳,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這樣,心里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來說道︰「你若不願意,我還是贖你出去,不要做這勞什子了。」

夏煙湖不料他在,听到聲音,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舒培呆呆地出神。

舒培又道︰「自你走後,夫人十分想念,靜哥兒晚上每每不肯睡,哭著要你。我以為你自己要出來做倌人,不好來請你;既然你這樣傷心,不如還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們都不要提起。」

煙湖听了,那眼淚愈發斷線珠子一樣落下來,哭道︰「舒將軍,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報答不了——原想入府為婢,侍奉將軍終生,只是煙湖身負血海深仇,不敢偷生——這是煙湖命中如此,有負將軍,今後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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