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花魁
正月里,醉花蔭掛出了新倌人「夏煙湖」的牌子,一時間名滿青樓,震動非小,每日花酒連席,局票不斷,風頭蓋過風月行任何一屆花魁,單是頭個月的酒席,已經抵過整個醉花蔭所有倌人一節里的局賬。
封十四娘心滿意足之余,也常常覺得蹊蹺,閑里向翠袖偷偷議論說︰「你說這煙湖,就跟打天上掉下來似的。我這里剛說想買個討人呢,那里瘸子老六就把人帶到了。我當初看見人長得標致,一高興只管給錢,後來細問才知道,那賣身的錢竟然是她自個兒拿了。原來,她是孤身一個無父無母,自賣自身到咱這兒來的,不是老六找的她,倒是她找的老六。我還听老六說,這之前她已經托老六給她找過兩個主兒了,一個是賴大帥,一個是舒將軍,咱們是第三家,你說這事兒怪不怪?」
翠袖因煙湖一來便佔了醉花蔭里最大最好的房間,又搶了她的風頭,正吃了一缸子的醋在肚里,只不好露在臉上,卻假意順著十四娘的話說︰「媽媽若不把這話說破,我還不肯饒舌的,這夏煙湖來無影去無蹤,走路連聲音都沒有,真是有點古怪的。我听桃枝兒說,舒二爺同她私底下說的,夏煙湖原在舒家的時候,那舒大女乃女乃就疑心她是狐狸精變的,連舒大爺都弄不清她的來歷,說要防備她呢。」
封十四娘大驚︰「果真有這話?像舒將軍舒大女乃女乃那樣經過大世面有學問有見識的人都有這些話說,敢情這事兒竟是真的了。我說煙湖怎麼那麼俏呢,那眉眼兒長得,畫兒里畫的也沒那麼養眼,一個凡人,哪里長得出那狐媚樣子來,原來果然是個狐狸變的。倒不知她來我們這醉花蔭,是福呢是禍。」從這以後封十四娘便把這狐精之疑常存心中,若說把夏煙湖攆了去,斷然舍不得;但既存了這個心,再怎麼看煙湖,或行或坐,舉手投足,乃至一顰一笑,都覺別有深意,不似人類。漸漸的夏煙湖為狐仙所幻這個話兒竟不知怎麼傳了出去,傳得沸沸揚揚的,行里姐妹和客人竟大半知道。有那好奇的,越發要為夏煙湖吃局擺酒,送頭面首飾,屋子里滿堂家俱以及皮裘錦襖,都由迷戀她的客人買來,但若說真正做恩客,卻到底沒有幾個人狠得下心。那煙湖也不甚巴結,只消消停停地做個清倌人,有酒便吃,有局便去,雖不會唱,亦不大肯說,人們也多半不同她計較,也不敢很與她鬧,她倒也落得清淨。這其中叫局最頻的自然要算賴大帥龐天德等一干狐朋狗友,龐天德原以為賴福生惦記夏煙湖已久,既見煙湖果真出來堂子里掛牌開局,必然要頭一個做恩客的,先還不敢十分兜攬,惟恐賴帥吃醋。及見後來見賴福生形容平常,有時他自己叫別的局,倒慫恿人家叫夏煙湖,似乎只要局中有煙湖這個人便可,是誰叫來並不在意。時日久了,漸模透大帥心思,便不再避諱,但凡吃酒,只要賴福生不叫夏煙湖,他揣度著大帥心思,自己頭一個必然是叫夏煙湖的局。他猜明白這一點,別的人諸如崔子雲等熟客自然也都猜度明白,也都搶著叫夏煙湖為賴大帥湊趣。因此只要有酒席,席間有賴大帥就必有夏煙湖,然而煙湖卻往往不是賴福生的局,也仍然沒有一個真正登堂留宿的恩客。夏煙湖雖然吃酒應局,但對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遠不近,人家把她往冷里擱擱,她也並不巴結,人家往緊里做她,她反倒有些拿搪,客人們都說她心深似海,大概是必定要撿個高枝兒才肯落的。
一日崔子雲同龐天德在翠袖處吃茶,便悄悄地問他︰「你同賴大帥走得近,可知道他肚子里到底揣著什麼主意?若果然對夏煙湖有情,何不認認真真做她一回,吃了這杯開苞酒?總不成是怕瞿無鳳吃醋吧?」
龐天德搖頭說︰「你別看大帥原來對瞿無鳳熱乎,自替她開了苞後,倒也不過那麼著。銀錢是花了不少,去的反倒不如從前頻,而且除了瞿無鳳外,他也一直有做別的倌人,並不單只瞿無鳳一個。你是知道的,大帥吃酒,通常定要叫三四個局才暢意,又沒常性,這一帶堂子里的倌人,十個總有九個應過他的局,他是既喜歡玩老的,又喜歡嘗新的,他會怕誰吃醋?至于為什麼不肯做夏煙湖,我跟了大帥這許多年,竟也忖奪不透。私下里倒也問過幾句,听那意思,並非對夏煙湖無情,倒是頗在意狐妖之說。」
翠袖正在一旁侍候吃煙,听了這話好笑,插嘴道︰「像賴大帥這樣的武行也怕狐狸精?」
龐天德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越是行軍打仗舞槍弄棒的人越是講究忌諱呢。他們槍里來炮里去,若不是有些護身的法寶,比常人多幾個心眼,他就活得了命做大帥了?出生入死,都是從這小心二字上來。賴大帥表面豪闊,骨子里其實最是小心的呢。」
崔子雲點首領教,向翠袖道︰「你媽怎麼說?可是一心想做成賴大帥這門親事?」
翠袖道︰「我媽有什麼可說的?還不是誰的銀錢多就想著誰做女婿。你要肯出大洋,說不得我媽也是願意的。」
龐天德撫掌笑道︰「你媽縱然願意,你不願意,你媽也不敢做這牽頭的。這堂子里走動的老客人誰不知道,醉花蔭的翠袖姑娘厲害的咧,連媽媽也收服了。你問問崔大爺有幾個膽子,就敢窩里反,做起夏煙湖來了?」
崔子雲摟著翠袖道︰「她倒不是厲害,是真正可人心,百里挑一,不對,是千里挑一,一萬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夏煙湖模樣兒雖俏,可是不肯應酬巴結,這就無情無趣得很,說到善解人意四個字上,就遠遠不如我們翠袖倌人了。何況又是一雙大腳,哪里比得上我們翠袖的三寸金蓮?」
龐天德听了,眼楮便向翠袖裙下 過去,翠袖羞得趕緊將腳一縮。龐天德不依,眼楮看著崔子雲道︰「貴相好的這雙金蓮,我是久聞其名未聞其嗅,像你崔老爺把玩欣賞的艷福我是不要想了,看一眼的緣份總還該有吧?」
崔子雲笑著,便捉過翠袖來偏要提起她的裙角,翠袖又偏不肯。正在廝鬧,听得外面一片聲響,喊著︰「舒二爺來了。」
龐天德忙說︰「先請過這邊來。」一邊又向崔子雲笑道︰「這舒容倒是我教壞他了,自從那次帶他來了一次,他迷戀起桃枝兒來,竟然一天不落地只管往這里走動,倒成老煙客了。」
翠袖趁機走開,迎出去招呼,稍傾帶了舒容桃枝兒進來,舒容便向崔子雲龐天德拱手,桃枝兒走過來奉茶奉煙。
五人喝茶聊天,崔子雲說︰「難得人來得齊,倒不如打打牌,剛好消遣。」龐天德也說好,舒容有些為難,只說不大會。翠袖說︰「什麼要緊,叫桃枝兒替你看牌好了,她于這上面倒是精通的。」舒容又說人手不夠,崔子雲說︰「我們三個加上翠袖,不剛好四個?」
翠袖沉吟︰「我就算了,不如再找一位來,我還是幫你看牌的好。」
龐天德便說︰「那麼去荷花里看看賴大帥在不在吧,他最是個富貴閑人,只要有局,不管酒局牌局,總是願意湊熱鬧的。」當時說定,便叫小子執了名片去荷花里瞿無鳳家尋賴福生。
一時小子去了半晌回來,說︰「瞿無鳳說大帥並不在她那里,另有牌局呢,不過說今天晚上大帥說好了在荷花里擺酒,請各位爺晚上一齊過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