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拭一把淚,毅然轉身。這一別,大概從此相見無期了。可是,我又怎能再貪戀溫柔?
去醫院的路上,我一直祈禱著︰宋詞,你可千萬不要出事呀。如果你有什麼意外,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我答應你,同張楚分手,再也不見他,永遠不見他。只是,你一定要醒過來,一定要活過來呀!
跋到醫院才知道,警察根本不許探視。
蘇君苦苦哀求,又到處托人,才勉強得到隔著玻璃窗遙望的特許。他立即將整個身子都趴到玻璃上去,恨不得就此穿牆過壁,與宋詞化為一體。
我走過去,將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別擔心,宋詞會沒事的。」
「以前真不該那樣對她。」蘇君忽然哭泣,「宋詞一生很少開心。如果她就這樣去了,叫我,怎麼能原諒自己……」
我掩住臉。他說出了我心中的話,我們,都辜負了宋詞。如果宋詞有事,我也絕不會原諒自己。
等。永遠也沒有盡頭的等。
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會有人一夜白頭。原來等待是這樣焦灼而絕望的一件事。
我幾乎可以看得清蘇君的胡須滋長的速度,為了安慰他,不得不找些話來說︰「這樣相愛,為什麼還會分開?」
那麼簡單的問題,可是他明顯困惑︰「為什麼?竟連我也不知道。」
「是因為性格不合?」我再問。天下夫妻離婚100對里有99對會這樣說,哪怕這並不是最關鍵的一條,也至少是數十條理由中之一條。
「算是吧。」蘇君擰著眉,整理一下思路,「也許應該這樣說,是雙方都太注意發揚自己的個性,而不肯遷就對方所致。」
這是一個君子,不肯隨便菲薄自己的前頭人。但是我已經猜到事情真相,正像吳應熊說的那樣,是宋詞的傲慢傷害了正常的夫妻交流,使一段原本應該很美好的感情得不到順利發展。
「如果宋詞醒來,你會同她重歸于好嗎?」
「我不知道,如果能和好,當初就不必分開了。」
「但是當初大家都還年輕,經過這麼多事,也許性格會成熟許多,不再為耍個性而傷害自己。」我這樣說,與其說是勸慰,不如說是祝福。
蘇君忽然抬起頭來凝視我︰「唐小姐,我一直有種感覺,你好像比我們每個人都更了解我們自己。看你的年齡比我們還小,為什麼說話做事如此成熟睿智?」
「這是因為我是王爺轉世,表面年輕,其實已有300年道行。」
蘇君苦笑,不再搭腔。
我知道他當我是在說笑,也不去更正他。換了是我,有人突然跑過來說他是玉皇大帝下凡我也會當他是瘋的。
我們不再說話,靜靜等待宋詞醒來。
棒著層玻璃,躺在病床上的宋詞顯得特別瘦小,完全看不到平日的張揚跋扈,此刻的她,蒼白而無助,讓人只想像只貓兒一樣把她摟進懷里呵護溫存。
可是等她醒來以後呢?等她醒來,蘇君是否還會對她像此刻這般疼惜?我知道有些大男人是專喜歡等女人落難時才肯來表現男子氣概的,否則便不足以體現男人自尊似。蘇君可是這種人?
這時候病床上的宋詞動了一動,醫生護士齊齊長出一口氣,其中一位還特地轉過身來,對著玻璃窗做一個「V」字。
我同蘇君忍不住緊緊擁抱,誰說警察沒有人情味兒?他們完全知道我們在窗外的感受。
蘇君的眼淚又流下來,絲毫不覺難為情,只是一遍遍說︰「我會對她好的,我會對她更好一些!」
我深覺安慰,受到一次磨折,可是得回一位深情夫婿,宋詞不冤!
可是,什麼時候才能拆除隔離這對深情人的玻璃窗呢?
蘇君走到一角去盡情流淚,我也攀著走廊的窗戶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樓下林蔭路上,有一對老夫妻互相攙扶著在散步,看他們的步態,全然分不出誰是病人誰是陪護。老到那樣的年紀還那樣依戀,大概早已勘破紅塵奧秘,知道自己時間無多,所以才要抓緊最後的每分每秒緊緊相伴。
能夠這樣珍重地對待自己的人生與愛情,也必然可以合理地安排自己的離去與死亡吧?他們的沉著平和,會將生命的意外降至最低,一定不會犯年輕人因為沖動冒為而惹火燒身的錯誤。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生命短暫而脆弱,故而不肯珍惜,故而冷漠為人,故而看破紅塵,故而游戲人生。然而吳應熊使我知道,時間再無垠也有其聯系,生命再短促也有其延伸,人不僅為這一時這一處負責,更還要為所有的時間與空間,為整個的世界和宇宙負責,故而必須認真,故而必得真誠,故而必當正義,故而必要執著。
宋詞的意外,便是上帝給我的又一次示警吧?只為我同張楚又一次相愛。
上一次,是秦歸田的死;這一次,是宋詞;下一次,又會是誰呢?
不,不會有下一次了,絕不會有下一次了。老天爺,我答應你,我會離開張楚,永遠不再見他,我答應你,你听到嗎?
我閉上眼楮,盡情地流下淚來,卻並不完全是為了宋詞。
再睜開眼時,樓下林蔭路上的主角已經換了一對年輕人,身影十分熟悉。
我仔細地辯認,發現是「王朝」的保安阿清和茶水小妹。在王朝同他們分別還沒有半天時間,這麼快,又在這里遇上了?
只見他們兩個走在甬道上,小妹似乎很虛弱,舉步維艱,阿清吃力地扶著她,不住示意讓她伏到自己背上去,小妹不肯,羞紅了臉百般掙扎。
我想起他們上午跟我借錢的情形,約略猜到發生了什麼,忙向蘇君打一個招呼,急急趕到樓下去,假裝無意中遇上的樣子,笑著說︰「是你們?來醫院看病?要不要搭我順風車?」
阿清看到我,臉上忽然脹紅,囁嚅地說︰「唐小姐,是你。」
「一天踫到兩次,也算有緣了,來吧,我送你們一程。」
我本來以為他們會要我送他們回宿舍,可是小妹居然說去「王朝」。我驚訝︰「你還要上班?不需要休息?」
「就是想回大廈地下室休息。那里條件比宿舍好得多。」同一天里,她已經是第二次這樣說。
我惻然,干脆幫人幫到底︰「不如這樣,我送你去賓館吧,反正包間里兩張床,只有我一個人住,再說,也可以幫忙照顧你。」
小妹大驚︰「那怎麼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互相幫忙嘛。你不是也幫我倒過茶?」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我不由分說發動車子,因為自覺罪孽深重,特別希望有機會做出補償,故急于助人為樂,「如果你不過意,等身體養好了,幫我洗洗衣裳吧。我最怕洗衣裳,尤其是那些真絲,又不能用洗衣粉,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全要送到干洗店,可是又怕被洗壞了。」
「那個我知道,真絲要用洗發精洗才不會皺。」小妹羞澀地笑了,「我還會做飯。」
「那多好!等你病好了,我就有口福了。」
可是到了酒店門口,小妹又遲疑起來︰「唐小姐,還是不要了,好貴的。」
我只得使出最笨的辦法說服她︰「沒關系,你知道,我包了這房間,一個人住是那麼多錢,兩個人住也是那麼多錢,這段日子,我一直一個人住在這里,其實很吃虧的。」
「是這樣啊。」小妹動搖起來。
我趁熱打鐵︰「就是啊,你來了,還可以陪我說話聊天,我不知多高興呢。你知道,我是第一次來北京,誰也不認識,每天悶在賓館里,都快不會說話了,巴不得有人可以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