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拜神主義者,也沒有什麼偶像,但是,對曹雪芹,我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敬仰、崇拜,視為神祉。從小到大,《紅樓夢》看了無數遍,總是忍不住想入非非,怎麼可以夢游大觀園,同曹雪芹長談一次,讓他告訴我後四十回的真正結局呢?那種想法,常常令我心癢難撓,輾轉反側。
然而,當真踏進所謂的曹雪芹故居時,卻不知為什麼,讓我忽然有種距離感,不真實感。這里真的是我心中的大師曹雪芹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地方嗎?他就在這里「批閱十年,增刪五次」,將《石頭記》最後完成至《紅樓夢》?如果他住在這里,那麼脂硯在哪里?《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遺失了,若是將此地掘地三尺,會不會意外發掘出一份精心保存的原稿?會不會,一百年前,曹雪芹在最後完成了《紅樓夢》的著述之後,將它密密裝裹,用一個極妥善的辦法收藏在不朽的甕里,像妙玉貯雪水那樣,用一個「鬼臉兒青」把書稿藏了埋在地下。然後,他再故意將其他的散稿收回銷毀,讓《紅樓夢》永遠殘缺,同所有的世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會不會呢?
正自神游天外浮想聯翩,身後傳來輕輕的吟誦聲︰「蓬窗牖戶,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
這正是《紅樓夢》開篇曹雪芹自詡的句子。是誰?誰這樣知情解趣,說出我心中所想?
我回過頭去,忍不住心神一震,是他,是那個四合院里的青年。剛才到處找他不見,卻原來離我這麼近。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句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種鈍鈍的喜悅和隱隱的疼痛從心中升起,仿佛我已經尋了他好久好久,仿佛我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一次重逢,仿佛已經預知命運的安排,仿佛山雨欲來山洪欲發只待一聲令下。震憾過度,我反而不曉得該怎樣搭話。
那青年接觸到我震動莫明的眼神,有些驚訝,沒有認出我來,只是微微地一頷首,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我才如夢初醒,不行,不能再讓他跑掉,這次錯過了,下一次,我可去哪里找他呢?小李還在一旁對著雪芹像左拍右拍,我顧不得打招呼,直追出去,至于到底為什麼要追,追到他之後又該說什麼,卻沒有想過。
在垂花門里的竹林旁,我追上了他︰「請等一等!」
他停下,驚訝地看著我,並不詢問。
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楮有點潮濕,雜亂無章地開口︰「我是唐詩,我們見過的,在四合院,我還欠你十塊錢呢,謝謝你的那些畫報,我天天看……」
他想起來,笑了︰「原來是你。在北京玩得好嗎?」
「很好。沒想到可以再見到你。」我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我剛剛進來,你呢?」
「我已經逛完了,正打算回去呢。」
「這麼快?」我深深惆悵。
他看出了我的失落,想了想說︰「穿過這個竹林後面有個茶舍,要不要去坐一會兒?」
「當然!」我禁不住雀躍,已經完全把小李忘在了腦後。
竹林間的石子路上長滿青苔,濕滑地,我打了個趔趄,被他扶住了。他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引著我走出竹林。我心中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癢癢地喜悅,說不清楚。竹林間有種游蕩的暮色在飄流,給林間平添了一種幽深的意味,我覺得好像在隨他走進一個美麗新世界,一個愛麗絲的仙境。又似乎,不論他將帶我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只知道,跟著他是安全的,美滿的,平和的,滿足的,一種再無憂慮思疑的松馳。
我們在茶舍前的樹墩子上坐下了,他揚手叫了兩杯茶,玩笑地說︰「這是妙玉從梅花上收雪烹的茶,難得的。」
我也笑著,說︰「剛才我還在想,曹雪芹會不會把《紅樓夢》的原稿像妙玉那樣,用一個甕收在地下藏著呢。後四十回遺失,是全世界文壇的一大損失。」
「也未必,也許這就像維納斯的斷臂一樣,未嘗不是一種缺憾美。有誰能想象維納斯長著兩條胳膊的樣子呢?要是有一天人們真的發掘出了一樽四肢齊全的維納斯,帶給我們的未必是狂喜,說不定反而會感到巨大的失落。」
「那也是。」我表示同意,「我小時候在鄉下有個小朋友,他很會講故事,給我講過許多童話,後來長大了我看到原著,發現和他講得不大一樣,我一直都不肯相信是他錯了,總覺得版本不對。後來想明白可能真的是他錯了,還很難過呢。」
「在鄉下?」他微微一愣,燃起一支煙,帶著絲沉思的神情,慢吞吞地問︰「是台灣的鄉下嗎?」
「不是,是內地。我小時候在大陸,6歲才去台灣的。我一直有個願望,可以再見到那個講童話的小朋友,他曾經送給我一盞木頭燈籠,還和我有過一個100年不許要的死約定……」我發現自己講著講著就跑題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繞回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忍不住要猜想《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想象寶黛釵的真正結局。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曹雪芹,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哦,是什麼問題?」不知為什麼,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望著他,認真地問︰「你說,王熙鳳會寫字嗎?」
「什麼?」他愣了一下。
「書里面說王熙鳳不大識字。可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樣的規模,都是禮義之家,史湘雲薛寶釵以及元迎探惜姐妹都是打小兒上學的,琴棋詩畫樣樣精通,怎麼獨獨王家卻不讓女兒上學呢?而且王熙鳳取的是個男兒名字,說明王家很是望女成鳳,又怎麼可能不讓她念書識字呢?所以,我懷疑,王熙鳳不識字是假,為了逃避入宮,或者,就是王熙鳳小時候太有才氣,殺伐決斷比男孩子都強,讓父母害怕了,所以不給她讀書,就像武則天殺馬令皇室驚動一樣,人們不希望一個女孩子過分優秀。」
「有道理。」他輕輕撫掌,談興也濃厚起來,「其實,《紅樓夢》里有很多這樣的自相矛盾,就好像曹雪芹有意留下許多破綻讓後人來思索似的。像妙玉,一個四海為家到處掛單的女尼,收藏的茶器之貴重連賈府也難與匹敵;說是官宦家的小姐,因為怕養不活才送到庵里戴發修行的,還特地跟著幾個貼身女佣伏侍她,這樣的陣仗,在賈府好像也並沒有真正受到多少尊重,倒充滿了落難公主的意味。而且,這樣的千金小姐,卻在賈家一住多年,老家連個來人打問都沒有過。所以我猜想,會不會她就像甄家一樣,是被抄過家的名門之後,僥幸逃命出來被賈家收容的。所以才會帶發修行,而又凡心未泯,只因為出家根本就是一種逃避,掩人耳目的。」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我輕輕誦著《金陵十二釵》里妙玉的判詞,心里豁然開朗,「賈府抄沒,按理與僧尼無關的。可是妙玉最終還是跟著落魄了,原因必定是她除了賈家之外沒有別的去處可以投奔,或者干脆就是跟著賈家一起敗露身份,說不定,賈家被抄,她還是其中一條罪狀呢。」
「也或者,她跟著家廟轉移了。記得妙玉最喜歡的那句禪詩嗎?」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