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時候,我才有機會細細打量宋詞。
她屬于那種骨感美的典型,眉形整齊,與峻挺的鼻子橫豎分明構成一個「T」字,稜角突出,輪廓鮮明,倒有些像歐洲人的臉型。但是到了下半部,因為嘴唇的小巧與豐滿,整張臉的線條忽然柔和起來,平添了幾分稚氣,這使她所有的性格與倔 都變成小孩子的堵氣,有種嬰兒般的天真。而這天真里,寫著不甘心、不服氣、不安定、不知所措等種種情緒。
這是一張美麗的臉。
這是一個不快樂的女子。
這張臉我見過的。還有她戴的那塊玉。
在哪里呢?
回到賓館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輕盈的月光在衣間流動,風微冷,帶著玉蘭的香氣,星羅棋布的夜空有鳥飛過的痕跡。是燕子吧?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可認識那只燕子?
爸爸說過,我是在北京出生的。難道,那時我已經有了記憶?爸爸還說,我出生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爺爺仍然活著,並且已經在台灣另娶,還以為自己是唐家唯一的根呢。唐家幾代單傳了,到我已經是第五代,所以十分緊張,天天祈禱著能生一個兒子。而且每個人看著媽媽的肚皮,看著她邁左腳跨門檻兒,都猜測會是個兒子。可是到了兒,老天騙了他,生下我這麼個丫頭。
據說生我那天,父親搖頭又搖頭,嘆氣又嘆氣,可是想想是第一胎,也就接受了,誰知道緊接著下放,媽媽傷了身體,再也不能生了,他們只得接受今生只有我一個獨生女兒的事實。而到了台灣不久,叔叔又出了車禍,年幼的我成了偌大唐家玉行的唯一繼承人,從此被當成男兒教育。
我在各色各質的玉器堆里長大。最先擁有的玩具,是「玉」,最先熟悉的顏色,也是玉。世界對我而言,不是很明確的紅橙黃綠青藍紫,而都是一些中間色,比如翠綠、碧青、鸚哥綠、丹砂紅、羊脂白、茄皮紫,以及各種各樣的色沁。
所謂沁,是指玉在地下呆久了,周圍礦物質的顏色就會沁到玉里,形成不同的顏色。
而我,我是「玉沁」,整個人從小到大活在玉的包圍里,耳濡目染,腦子里全是有關玉的知識。生活非常簡單。就是玉。玉的鑒賞、收藏、雕琢,和經營。
奇特的是,我對玉天生有種極高的敏感度和穎悟力,真偽好壞,往往一言中的,師傅教過的知識,過目不忘;師傅沒教的,也可觸類旁通。選玉辨玉,眼光奇準,連玉行最高級別的匠人也對我這初生牛犢不敢小覷。
爺爺很是驚喜,感慨說我雖然是個女兒,可是不愧為唐家的後代,這便是天意了。從此不再提起那套重男輕女的老論調,也不許別人提,只一步步著意將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這次進京宣傳,便是一次重要的歷練。
可是沒想到,一到北京就發生了這麼多奇事。
我有種感覺,來京好像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尋找一些失落的記憶。那些記憶,沉睡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只等北京的風將它喚醒。
同時,我心里還有一個小秘密,一份深藏的渴望,盡避,我知道實現的機會是多麼地微乎其微。那就是,我想尋找一個人,一個故人。
躺在床上,我習慣性地取出一只木刻的小燈籠,點上蠟燭,看燭淚一點點滴落。
燭光中,有張陽光般的笑臉對我開放……
恍惚又回到短牆旁。
那年,我6歲,他8歲。相遇的地方,是家門前矮矮的籬笆牆。
罷剛下過雪,空氣中有種凜冽的清爽,鋼藍的,拍上去似乎可以發出脆響。
他坐在牆垛上吹口哨,看到我,問︰「你叫什麼?」
「丫頭。」那時,我並不知道除了「丫頭」外自己還有什麼別的稱呼。「你呢?」
「張國力。」他答得很大聲,氣壯山河的。
于是我覺出自己名字的土了,有些不服氣,忙忙地補充︰「我爸爸是大夫,會給人治病。」仍然問,「你呢?」
「我爸爸……」他轉了轉眼珠。只有8歲,但經得多懂得多,已經很會顧左右而言他,「我爸爸會講故事。」
「你會講故事嗎?」
為了那些故事,我打開了籬笆門,消除了所有的隔閡與戒備。並且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小紅帽,海的女兒,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還有賣火柴的小女孩……都是那個時候听來的。
我記得很深。
這以後我一直很喜歡看書,尤其嗜讀童話,不得不說是得益于張國力的啟蒙。只是,不知為什麼,我看到的童話書往往和他當時講述的內容有出入,後來我想明白大概是他記不清楚就故意東拉西扯。可是小時候我不會這麼想,那時我堅信他是對的,而那些童話書翻譯錯了,真正的原版,是張國力版。
除了故事,他還給我講過很多新鮮的事兒。他去過很多地方,見識不知道比我廣多少倍。他甚至去過遙遠的哈爾濱,見過那種只有童話里才會有的冰雕的燈。
「冰燈呀!」我神往地贊嘆,又渴望地仰起頭,「你會做嗎?」
「我不會做冰燈,不過,我會做雪燈籠。」他說做便做,隨手握起一團雪,捏實了,用小刀剜得中空,圓圓的,像蓮花開,然後插上一只蠟燭,點燃,就成了。
我忍不住拍著手跳起來︰「雪燈籠,雪燈籠!」
他笑眯眯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臉上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受凍,紅通通的,耀眼,而他的笑容,那樣燦爛明朗,沒有一絲陰影,讓我連天冷都忘記了。
他笑著,忽然想起了什麼,重新又掏出小刀來,一筆一筆,細細地,認真地,在燈壁上劃下「張國力」三個字,很認真地說︰「看,這就是我的名字。張國力!」
張國力。那是我最初識得的字。忘不了。
童年的心中,從此認定一尊神,神的名字叫張國力。
張國力對我而言,代表了朋友,兄長,老師,和情人。
是的,雖然那時候還並不知道「夢中情人」這個成熟的詞,可是的的確確,從此張國力一再地出現在我午夜的夢里,延續著白天的相聚。
在農村,因為我家是外來戶,因為我的南方口音,還因為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沒邊沒際的夢境,我自小是個孤僻內向的孩子,在張國力之前,並沒有過一個伙伴。
認識張國力的那天晚上,我好激動,千百次地對自己重復著︰「我有朋友了,我有一個朋友了。」
這個朋友來得這樣及時,閃亮,而且,無所不能。
他很會打架,曾經帶著我打遍了那些欺侮過我的鄉村孩子,而最特別的是,他卻並沒有因此成為農村孩子的眾矢之的,反而成了他們的領袖,無論他出現在哪里,身邊總會立刻聚集許多追隨者。而我,則是最忠實的一個,對他言听計從,寸步不離,並且因為他對我的格外溫和而無比驕傲。
那麼多的孩子中,他和我玩的次數最多,並不因為我是一個無用的小女孩而嫌棄。這使我更加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曾經,童年最大的渴望就是可以永遠同他在一起,日夜相隨,永不分離。對我而言,靠近他,就靠近了溫情,快樂,知識和幸福。
他教會我許許多多的游戲,但最喜歡的一種,還是制作雪燈籠。
那年冬天很多雪,我們常常做了雪燈籠來玩,搓著手,跺著腳,很冷,但是很開心。而且約定了,以後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燈籠。